“新集体”-被削弱的神圣感-再次插队:马笑冬的大学生活
马:你说起一到大学,就不喜欢那儿半军事化的生活,我没你那么反感,因为我们在兵团也是半军事化的。我还记得去师范学院报到的那天,我的心情是多么愉快。一到女生宿舍门口,就有人出来帮我搬行李,让我一下子想起刚上女八中时,高年级女生围住我们新生的热情场面,我非常想很快地融入这个新集体,成为其中的一员。
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了城市学生和农村学生之间的矛盾。班上有些同学说我“清高、孤傲,不好接近”,意思是我看不起农村同学。我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傲在哪里,苦恼万分,还特地请教同宿舍的一个室友,她告诉我:你长得那个样子就让人不好接近。我拿个镜子照,看自己的长相有什么问题,看来看去不知怎么了。她说,你就是不一样。那没办法,我只好认了,你怎么办吧。当时的感觉是,你再怎么努力,人家也是不接受你的。现在想起来,谁也没有权利把我的长相和政治表现连在一起。
对城市和农村同学之间的矛盾,我也感到不理解。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农村同学跟我说,这些能到城里来上学的个个都有背景。进了大学后,他们感到在学习上不如城里同学,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当时拼命提高工农兵权威的做法使他们有政治上的优势,其中一部分人就使劲利用这个优势,这也助长了他们在政治上的“左”。
叶:这个说法有些道理。
马:和你们系一样,我们系的党支部也以农村同学为主。在兵团的时候当左派简单,吃苦肯干就是好样的。上了大学,我还是挺积极的,努力争取入党,我认为共产党是个神圣的组织,我崇敬的很多人物都是党员。我平时的表现也是不错的,可是党支部的人老怀疑我“右”,老想找出点毛病。我和班里的一个男生都在支部考虑的名单上,他也是城里的同学。支部认为我们需要更多的考验,就一拖再拖,一再地“考验”。那个男生有一次和我谈他内心的想法,他说:“老说我不谦虚,我已经被挤到墙角了,还让我怎么谦虚?”说老实话,到了三年级,当党支部终于吸收我们入党的时候,我当初的那种激情和神圣感已经被大大地削弱了。
叶:我们系大学三年里没发展过一个城市同学入党。有人开玩笑说我们的党支部是农民党。虽说我父母都可以算老党员,矫情点儿说,我也算是共产党的女儿了,可这时我己经不觉得自己和这个组织有多少关系了。这种感觉,我在插队的时候还没有。参加“一打三反”工作队时,因为我工作努力,和老乡们关系也好,工作队的两个头头要介绍我入党。当时我还觉得入党是件挺严肃的事,而我离党员的标准还差得很远,就没接茬儿。上大学后,和周围的党员干部相处时,我觉得她们不是我心目中的共产党员。而且她们和当时的“极左”政治往往一拍即合,“反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时一马当先;而对周恩来没有什么感情,“四五”之后追查“谣言”十分积极。这个党,我入不了,也不想入。我跟一个好朋友说,党支书身边围得满满当当的,我哪儿挤得进去?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马:你说想不通为什么到了大学还不让读书,我太有同感了。我很烦没完没了的开门办学。我不是不赞成了解社会,下工厂、下农村不是没有收获,但三年在校学习的机会实在难得,毕业以后我们有的是实践机会。像你一样,我插队最后几年也是特别想读书。想到读书的时间就这样不断地被占用了,心里真是非常痛苦,那种无奈难以形容。对搞政治运动,我的印象是班里天天开会,大家发言,写批判稿。现在想起来,那是对时间和生命的极大浪费。
我上的是中文系,上了一段课以后,我明白在课堂上基本上学不到什么东西。我们经常上大课,几个班一起上。讲大课的老师里有一个就是后来闻名全国的思想教育教授李某某,80年代以后为了他还设了个思想教育学科。当年我最不爱上他的课,尽是空话假话。一上他的课我就睡觉,养精畜锐,等自习课和晚上自己到图书馆看书。看书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周围会有什么人,就落下了“白专”的嫌疑。我们班一个同学对我说:你看书干嘛非到图书馆、自习室人多的地方去?你看我,就在宿舍里看,我在上铺,躺着看,把书放得很低,谁看得见我干嘛?我恍然大悟,以后也学得聪明了。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记得有一次,三、四个老师给我们上大课,主讲老师说了一些很左的话,具体的我记不清了,好像是把一些西方世界文学名著批评得一无是处。在小组讨论会上,我明确表示不同意他的说法。参加我们小组讨论的一位老师,姓郑,一下就注意到了我。事后他告诉我,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还说,那个主讲老师也很无奈。
叶:你好象没有我那么大的精神压力,还敢说真话。
马:一开始还行,后来就学着谨慎了。我曾经在同学中议论一个在课堂上尽唱高调的老师,说他“净装蒜”,想的一套,说的一套,我最烦这种人了。事后就有人批评我“右”,我以后说话就小心多了。
前面提到的郑老师,后来我和他的接触比较多,在他面前我可以说真心话。郑老师很有智慧,有时会在公众场合说一些挺幽默的话,话里有话,别人抓不着把柄,但我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心照不宣。还有一个老师,姓戴,50来岁了,和蔼可亲。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和我们班有几个学生可以平等交流,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叶:这是挺有意思的事,我们都在暗中试探和谁可以交流。对老师,我也观察。其实说到底,不就是“左”和“右”两类人吗?对“左”的我就敬而远之,在“右”的和“保守”的老师面前,我说话就比较放松,但没有像你们这样点破了的。我们学语言的,毕竟技术性强一些,不像你们学文学的,意识形态上更敏感。
马:结识像郑老师这样我过去没遇到过的人,是我在大学的重要经历。在那个假话满天飞的时代,这样的老师像是压抑的政治气氛中一小片蓝天。
刚上大学不久,学校还挺开明,要选一些学生看一批外国文学名著,写一下评语,然后决定哪些书可以开放,我也是被选中的人。我看的是哈代的一本书,我记不住准确的书名了,大概叫“裘德的故事”。我看了以后写了一个书评,谈到爱情和契约的关系。我写的时候就想,在中国这么保守和极左的情况下,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奢侈。等我们把书评都写出来后,政治空气又变了,现在回想,大概是“反回潮”了吧?学校图书馆又不打算开放外国文学名著了,连三十年代的中国作家的作品也不出借了。有一次我去借郁达夫的书,管理员说三十年代的书一概不借。
左的空气越来越盛,就剩下鲁迅可以看了,我就一本一本找来看,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鲁迅,尤其喜欢他的“伤逝”。子君在争取婚姻自由的时候多么勇敢,结婚后却成了依赖丈夫的琐碎的家庭妇女。当“爱”不再存在的时候,她变得十分软弱,没有勇气一个人到社会上去闯,又回到了她曾经极力抗争过的封建家庭,在世人的冷眼中耗尽生命。我从鲁迅的小说、杂文中深深感到他对妇女的同情和对性别歧视鞭挞,我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个自立自强的人。在“伤逝”中,鲁迅还间接地描写了性。男主人公在小说里是以第一人称“我”出现的,两人结合以后,男主人公这样说:“我读遍了她的全身。”我觉得“读”这个字用得非常好。
叶:中国文人式的写“性”,很含蓄。
马:我在大学三年中,和班上几个女同学关系不错,其中一个就叫她L吧。后来我慢慢觉出我们的关系有点不大对了,但也没深里想。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她的日记,我不记得怎么会看到的,是不是她有意放在那儿让我看的?反正我是看见了。日记里写到一次在学校操场看演出时,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在我把头歪在她肩上的那一霎那,她感到呼吸困难,脑袋一下子空了,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身体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还记得我在云南时J的事吗?后来我多次想到J和L。她们俩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心地善良,感情细腻,她们对同性的感情是在中国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发生的。当我们情窦初开的时候,社会不鼓励我们与异性谈恋爱,而同性间的友谊则有很大空间,在一定条件下,这种友谊的性质就可能发生变化。我到美国后,对同性恋有了一些了解。因为自己的经历,我对同性恋者没有偏见,但是我自己不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
你们系里男女同学是什么关系?
叶:我又是特别木。插队的时候男欢女爱是一股激流,在大学我想是潜流吧,特别是在最后一年,不时听到传闻,也是私下里同学之间的兴奋点,但总的来说几年里是政治压倒一切,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也许是我对政治上的压迫感觉太强了。
马:76年夏天咱们大学毕业,毕业后我又插了一次队。
叶:又插了一次队?!这挺新鲜的,是怎么回事?
马:咱们是师范学院,我一想到毕业后分到一个学校教书,就觉得特没劲,我怕那种日复一日、永远重复的生活。而且当教员还有点可怕:我也知道当时的中学有多乱。我一直向往有声有色、跌荡起伏的生活,教书完全不符合我的口味。我当时的一个理想是当记者、搞创作,想往文学方面发展。
叶:你从小就这样,又理想又浪漫。
马:是,我从小就这样。我最怕的就是变成家庭妇女,生活中一定要有使我感到兴奋的
东西,使我愿意为它献身,不这样我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离大学毕业还差一年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琢磨大学毕业后怎么办了。正在这时,我听说北大有一个学生,管叫他W吧,W提出来毕业后返回原来插队的地方。我听说后,真有点如雷贯耳。多数人都在想怎么能分配一个好工作、怎么能留在北京,居然还有这样富于献身精神、理想主义的人。我一直在心中寻找这样的人,愿意和他们一起奋斗。
叶:我就没你这么老是志在四方的。虽然中学教书的前景毫无吸引力,甚至可怕,但我没想过再去插队。那时候上山下乡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再去插队是“反潮流”而动。你真够特立独行的。
马:实际上对再次离开北京我的感觉也很复杂。咱们学校后面不是有段铁路吗?夜深人静时能听见火车经过的声音。有一夜我忽然梦见一声火车长鸣,火车是开往云南方向的,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这时候我醒了,浑身都是冷汗,醒来以后好长时间睡不着。我想,原来在内心深处我是怕再回云南的。我就自责,我怎么也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听说了W的事,第二天就去北大找他。他高高的个子,干巴瘦,戴眼镜,口才极好,说话抑扬顿挫,富有煽动性,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他生错了年代,不然会成为一个革命领袖。
叶: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你就是喜欢这种有英雄气质的人。
马:是的,我差不多当时就爱上他了。我欣赏的不是他的领导气质,而是他的献身精神。可以说没有W,我也不会再次下乡,虽说这时我已经多少意识到去兵团和插队不一样,没插过队是个缺憾。
大学毕业后再次插队是十分“另类”的举动。W建议我先自己去看看,再做决定。从北京到黑龙江火车票要几十块钱,我父母知道了我的想法,觉得我疯了。我不能指望他们给我任何资助,就报名卖血,用卖血的钱买了车票,利用学期中短暂的假期,一个人去探路。到了地方,火车开走后,就剩下我一个人。这个小站连站台都没有,周围是荒郊野地,看不到一点人烟,当时是夜里三点钟左右,黑漆漆的一片,我只有壮着胆子,一个人上路。
叶:我服了你了。
马:去了这一趟使我下了决心。我原以为这次黑龙江之行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几年后我爸爸突然对我说,“你不该卖血去黑龙江。要知道你非去不可,我们不会不帮的。”说的时候很生气,也很难过,我才知道我父母什么都清楚。
我是1976年的11月正式去的黑龙江省莫力达瓦县兴农大队。W在几个月前已经回到那里,任大队书记。我管账,是大队会计。这是个得罪人的活,有一次因为分东西,一个下了台的原大队干部觉得自己没占到便宜,对我破口大骂,话说得特别脏。我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侮辱,当场哭了起来。后来W带着一伙男知青,把那人好好教训了一下。我开始明白农村的事情是很复杂的。
以后在和W的相处中,我有时觉得他是一个慷慨仗义的人,有时又觉得他冷酷无情。后来我发现很多精英都是这样,精英的光环慢慢地从我的眼前退去。逐渐地我发觉他做事的路子也有问题。
叶:是什么路子?
马:他就是吃苦在前。他认为只要共产党真正是清廉的,真正做到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老
百姓肯定会跟着走。做为个人来讲,他问心无愧地做到了。我相信他是一个肯为信念牺牲的人。但保持廉洁不能靠个人的操守,而是要靠民主制度的监督。W的确是个有魅力的人,大家都服他,老乡们也听他的。但同时,大队里样样事都要他拿主意做主。如果他出外,有些事情就得耽搁下来。他的身体不好,后来越来越糟。他知道他要是病倒了,兴农的事业就垮了,他就硬撑着,最后终于撑不住了才回北京看病。
他一走,我们都明白再呆下去没有意义了,知青们陆续走光了。当时的大环境已经在讲改革开放了,不久我也回到了北京。回来后才知道,北京市当时有一个决定,所有从北京走的大学生再次下乡去当农民的,户口都保留在京,也就是说北京市委当时就没有把我们再次插队看做是长期的。
叶:和W的个人关系呢?你们朝男女朋友的方向发展了吗?
马:到兴农后我很快就听说,W是有女朋友的。有段时间我很痛苦。后来和W的日常接触中,他的优缺点我都看得越来越清楚,慢慢地对他也就没有那么眷恋了。
到现在我都觉得和W共事是个宝贵的经历,也仍然十分钦佩他的献身精神。东北插队的经历,和云南兵团一样,对我有极为重要的影响,它们使我后来始终关注农村和贫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