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动荡的青春》选载16


“工农兵学员”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讲,恐怕是个十分陌生的名词。那一段历史,似乎也成了空白。当年的工农兵学员们,大多数对那时的经历三缄其口。渐渐地,人们忘记了在70年代初很特殊的历史时期中,关闭了五、六年的大学重新开放,有幸进去的,是从农村、工厂、部队等各个岗位来的学历参差不齐青年人,是非常时期的一批非常大学生。 

我们两人在1973年同时回到北京,又上了同一所学校:北京师范学院(现首都师范大学)。文革的最后几年,风雨如晦,政治运动频仍,上层斗争进入白炽化,大学非但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成了政治斗争的战场。北京的大学校园是“极左思潮”肆虐之地,北大、清华(“两校”)为“左派”的旗帜,其他学校争相效仿。在这种情况下,大学生活对我们来讲,与其说是学习生涯,不如说是政治经历。 

北京师院的学生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北京郊区的农村子弟,二是从农村返城的北京知青。我们俩不在同一个系,我在外语系,马笑冬在中文系,彼此并不认识,但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这两部分学生存在着矛盾。矛盾的一个根源是教育程度上的差异。知青的程度总体较高,农村同学较低。让水平参杂不齐的学生混杂在一起上课, 这样做本身就潜藏着冲突。同时这两部分人的政治态度也往往有所不同。来自农村的党员干部一般能够紧跟“极左”路线,城市的同学大多勉为其难。 

我们毕业于1976年夏季,中国社会处于大变革的前夕。几年的大学生活,让我们饱尝了“极左”政治对人格的异化。我感到极度苦闷,而马笑冬则决定再次插队,这在当年是个异数,也是她理想主义、浪漫精神一以贯之的结果。 

画皮”—叶维丽的大学生活

叶:一回到城市,那套“极左”政治就劈头盖脸地扑将过来,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让我想念农村自由的“广阔天地”。那些年中国的城市人,首先得是个政治人。师院不像所大学,倒像个政治训练班,而且是半军事化的:每天早上要出操,晚上熄灯铃响了就得关灯睡觉,星期天晚上要按时返校,稍晚一点就得挨批。我生性散漫,又在农村生活了那么多年,自由惯了,到了师院,生活整个被重新规范了,从心底里抵触。

很快我就发现,师院的学生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北京郊区的农村子弟,一类是从各地返城的北京知青。我们外语系基本上是农村同学当家。我在上河西生活了几年,觉得自己成了“半个农民”。这跟每次回城探亲,人家已经不把你当百分之百的城里人也有关系:往往前脚进家门,后脚就有“街道委员会”的人跟进来,让去报“临时户口”,她们看着你的眼光也似乎在说,“你回来干什么?不好好在农村呆着!”如此这般,终于回到城里后,我在个人“身份认同”上,确实有些变化,感到一种英文讲的“reversed shock”(倒过来的不适应),常常斜着眼睛看城里人,觉得农村的经历使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了,而他们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这些知青经历了什么。在大街上如果看到乡下来农民就感到亲切,想上去问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这种半个农民的自我认同感在我身上延续了二三年才逐渐淡化。

让我在很长时间困惑不解的是,有些农村同学,特别是那些当学生干部的农村同学,就是不接受我这样的人,在她们的眼里,我又被还原为百分之百的“城里人”,这真是有点讽刺,枉费了毛主席要我们缩短城乡差距的苦心。我原以为五年插队拉近了我与农村同学之间的距离,但她们显然并不认你。这还不算,她们还要压压你。我们班党小组长和年级党支委,是两个很厉害的农村女同学,我老觉得她们对我虎视眈眈的,跟她们在一起时我很不自在,时时意识到我们之间政治上的不平等,感到她们非常善于用党员身份压人一头。我真庆幸离开村里时入了团,要还是个“白丁”,不知怎么受她们的整治。

马:有没有比较朴素善良的农村党员?

叶:有,可他们只是普通党员,没有权,她们不时地也受点儿党员干部们的小欺负。那些当上学生干部的人,我很怀疑他(她)们的家庭在村子里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想他(她)们大都是农村里“有里子有面子的人”,是“硬茬儿”,不好惹。

在我们班上,有像我这样初中毕业的,还有小学没毕业的,可我们现在都算是大学生了。73年招生时,一开始还有个文化考试,后来因为张铁生,考试成绩都不算了。在我们县里,那一年也不讲什么“贫下中农推荐”了,知青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混战一场,竞争有限的大学名额。我头一次尝到了“竞争”的滋味儿,真是硬着头皮往下咽。好的学校,像北京外国语学院,我们县委书记的女儿去了。北京师范学院规定只招收北京下乡知青,几个名额才没被县里的干部子弟占去。那时候学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回城上学就成。这种招生制度,表面上“讲政治”,实际上“讲关系”。当年“走后门”盛行,和全国各地大批知青想方设法返城直接相关。基于我自己的经历,到了师院见到诸位新生,我心想大家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了。

但这些“英雄们”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我们学的是英文专业,我这个初中学生就算是有基础的了,我们班上英文字母大字不识的大有人在。教这样的学生,真是太为难老师们了。大家一起上课,程度高的迁就程度低的。一开始我还老老实实听讲,后来实在太没意思了,我就带了本书一个人悄悄看。因为我的座位在最后面,没什么人注意。老师知道应该我在干嘛,但从来也不干预。当时提倡“一帮一,一对红”,学习成绩好的帮助差一些的,而差一些的往往是农村来的同学,我们课外很多时间花在“互帮互学”上。我的“对子”是个很朴实的从北京远郊来的男同学,我们相处的不错。他的英文毫无基础,可能在我的帮助下有所提高,但这样一来,留给自己学习的时间自然就少了。现在来看,当时的做法,达到的是一种低水平的平均主义效果,大家一起“穷过渡”,谁都别想“出头”。这就是“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目标吗?我们这是学外语,如果是学如何研制电脑,永远也不要指望有什么发明创造。

同学中由于“城乡”之间程度差异而潜在的矛盾,有一次终于直白地表现了出来。在一堂英语课上,我们班党支部委员当着许多人的面,用训斥的口气对一个正在回答老师问题的城市同学说,“你不要再练了!你说得差不多了!”那个同学停了下来,全班一下子安静了,老师也不知该说什么。对我们学外语的来说,口语练习非常重要,但从那以后我在课堂上再也不主动发言,让农村来的同学多些机会。

在我过去的经历中,是城里人歧视农村人,农民在社会的底层。我现在经历的,是reversed discrimination(倒过来的歧视),这对我确实是“新的体验”。城乡差别和由此带来的种种问题,在中国是个沉重冷酷的基本现实,城乡之间的鸿沟,不是仅仅有善良天真的愿望就能逾越的,它有深刻的历史和制度原因。如果在文革中一度有点儿“乡压城”,改革开放后的今天,则又是重重的“城压乡”了。我们距离没有樊篱的平等“和谐”太远了。

话再说回来,“学业务”对我们来说,不管是农村同学,还是返城知青,都是次要的。那时候一天到晚对我们讲,大学多年来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霸占,“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工农兵学员在大学的主要任务是“上,管,改”,是为“无产阶级占领阵地”。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知识,在课下弄不好就会受学生批判,可以想象他们教这批学生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改革教育的一个重要方式是“开门办学”,把课堂办到农村、工厂和解放军连队去,从实践中学习,学工,学农,学军,学商,这是当时工农兵大学的特点。“学工”,我们去过新华印刷厂,操作了大半个学期印刷机,都快成熟练工了;“学军”,我们在山西某部队呆了一个月,学会了打枪;“学商”,我们在北京一个商场卖过布;最多的是“学农”,三年中几乎年年去农村,有时一呆近一个学期,半天劳动,半天在老乡的炕头上课。如此这般,教学计划反复被打断,实在不符合外语教学规律,很多同学在私下抱怨。有个从农村来的复员军人做了个统计,算了一下我们每学期在教室上课有多少时间,结果连一半也不到,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开门办学”。也就是他敢做这样的统计,要是我这么做早就挨批了。

辽宁的朝阳农学院是“开门办学”的样板,1975年春天我们“学朝农”到石景山八角中学开门办学,去了几乎一个学期。我们主要去是当班主任,把原来的班主任替换下来去进修,同时我们也上课。从此以后我知道了怎样识别中学,就是看一座建筑的玻璃窗是否完整,只要看到一座楼的各层玻璃窗千疮百孔,那就一定是所中学,用这个标准屡试不爽。这就是当时北京市中学的情况,真是触目惊心。

我带的那个初中三年级班上,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个别学生已经有了性经验。我刚到班上不久,就有人把好端端的玻璃黑板砸了个脸盘大小的洞,想来是要给我个下马威。此后我每天上课都要面对那个大黑窟窿。学校认为这件事很严重,要追查肇事者,校领导轮流到我班上,审学生,训学生,都是说了一通就走了。我事后想,以后遇到这种事绝不能指望别人,他们只能把事情越搞越糟,最后你要收拾的是个更加烂的摊子。

学生没有学习积极性,在课堂上,我主要是维持纪律。他们的出路是去北京郊区插队,所以老问我学英文有什么用,我无言以对。我不善于和14、5岁的孩子打交道,不会和他们说话,不会和他们玩儿,更不知道怎么做思想工作,整个傻眼了。总之,我这个班没搞好。回到学校总结的时候,有人在背后说,看吧,书读得越多越不行。我也觉得自己十分无能,感到很沮丧。

即使回到校园里也不好好上课,净搞政治运动了,大学三年让我最受不了的就是没完没了的运动。从1973年到1976年,我们经历了“反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反回潮”),“批林批孔批周公”,“学朝农”,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搞运动就要停课、开会、表态。师院拼命紧跟北大清华两校,在做法上往往比他们有过之无不及。如果“两校”停一天课,我们恨不得停上十天。

贯穿我三年大学生活的一个大痛苦,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为什么到了大学还不让读书?插队的最后几年,我想上学想得发疯,有时会在心里反复默诵小学课本里高玉宝的那句话“我要读书,我要读书。”现在好不容易回到校园,却还是不能读书。“反回潮”时,一再对我们讲的就是我们的主要任务不是“背着红麻袋装知识”,而是改造资产阶级大学,读书是次要的,能捎带上就行了。农村同学努力学习,还可以说是为了革命,我因为程度好一点儿,在一些人眼里,就更不应该学了,如果我把很多时间花在业务学习上,就会被指责为“白专”。我要想大声读读英文,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在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和开门办学的缝隙中,也多少能找到一丝属于自己的空间。我当时有一种倾向,就是注意学习技术上的东西。我们学军时到山西兵营当兵,我对政治那一套完全敷衍,但一下子喜欢上了打靶。不是我变得多么尚武,而是烦透了空话假话,什么东西和技术沾点边儿就想学。有一次打靶,每人5发子弹。头三发我不是脱靶就是环数极低,一塌糊涂。到打最后两发时,四周突然静了下来,人们都在看我。这时我反倒不紧张了,屏住呼吸,连发两弹,各中10环。之后大家连声叫好,这大概是我几年大学生涯中感觉最良好的时刻,心里美了好多天。批林批孔运动时,我对大批判那一套完全不感兴趣,心里多少清楚批孔是有政治背景的,是借批孔来批“周公”。为了批孔,发了一批古文让我们读,有柳宗元的“封建论”,还有荀子、韩非子的文章,我就用来学历史、学古文,又是把政治的东西变成知识的和技术的了。

那几年,我在英语上长进不大,倒是在政治上被迫学了很多东西。73年刚入学就碰上“反回潮”。72年邓小平复出,强调提高教学质量,恢复教学秩序,做了很多拨乱反正的事,就算“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批“回潮”,虽不明说,实际上是批周恩来、邓小平代表的路线。这是我回到城市后经历的第一场运动,我必须迅速学会怎么应对。运动开始后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农村同学,特别是那些党员干部,在发言时往往理直气壮:他们是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后代,和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不共戴天,是天生的“革命派”。而返城知青呢?也非常聪明。他们有了农村插队的经历,成为了“工农兵学员”,而做为“工农兵学员”就意味着他们取得了改造和批判别人的资格,所以他们批判起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来同样激昂慷慨。

我在文革前“革命化运动”时就把自己看成被改造者,老觉得自己的思想不合潮流,从小就得被改造,但又老改不好。不知为什么,回到城市,一遇上运动,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我又把自己当成了被改造者,给自己装进“久违”的套子里,可见当年“革命化运动”对我的影响之深。我想,我上的中学是修正主义尖子学校,我应该接受改造,批判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思想。这样过了不久我就发现,别人都在上纲上线地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只有我结结巴巴地做自我批判,弄成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改造好的。我就想,“凭什么他们要么是本来就不需要改造的,要么是改造好的了。我也下过乡,为什么我就没改造好?我干嘛那么傻?”我就改变了,不再批判自己,而说些批判所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话,可是我从心里认同那些“回潮”的做法,说这些话时完全言不由衷,于是我就会脸红,脸红不单是因为我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更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说假话。

马:那个环境真是让你难受透了。

叶:农村插队时很少开会,即使开会也是干部训话。回到城市,首先得学会怎么在会上“表态”。所谓表态其实就看几个人的态度,我是属于被重点注意的人,你表不表吧。幸亏我好歹是个团员,否则压力就会更大,我就得说更加违心的话,我能做到的仅仅是勉强通过他们的政治标准。

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做到了说假话而不再脸红。76年毕业的时候动员大家去西藏,老实说我们系没有人真心愿意去。可是那些党员,尤其是有些农村党员干部,调子唱得特别高,说从入党那一天起就把生命交给党了,一切听从党安排,党让到那儿去就到那儿去。我听到这话,觉得又可笑又可鄙。他们知道自己最后不用去,因为有人给他们兜底:他们有没文化的妈,可以到学校去撒泼、寻死觅活,于是他们就可以说:我想去,可你看我妈这样,出了人命怎么办啊。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已经听出了这层意思。我就在会上开玩笑说,你们都有妈兜着,我不能说我妈不让我去,我妈是党员,她要是不让我去她就落后了。大学几年使我变得cynical(对世事嘲讽),到最后撒谎脸不再红,心不再跳。我知道他们要听的就是lie(谎言),没有人相信,但是你得说给他们听,所以我就说,OK,我报名去西藏。

马:你报名了?

叶:报了。我们全班都报了名,可是没一个真想去,大家都在演戏。最后我们年级赴藏的是个知青男生,有点儿理想主义色彩的人,我开玩笑说他还有“半腔热血”。我对当年志愿进藏的人一直怀有敬意,他们中间像那个男生一样愿意帮助建设西藏应该不在少数。

如果中国的政治情况不变,继续那种反人民的政治的话,我知道如何苟且,蒙混过关。换句话说,我学会了政治生存的技能(political survival skills)。但同时我会一再想起《聊斋》里“画皮”的故事,那个鬼白天披上画皮,是个美丽的女人,回家后脱下那层皮是个丑恶的鬼。我把自己想成那个鬼,在公众场合,别人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我,是披着“画皮”的我。我知道我要不想进监狱,就得披上画皮。有的时候,我需要把画皮取下来,在上面添一些油彩,我会对自己说,嗯,让我来看看,画得怎么样,好像我在看自己的作品,一个自己造的假我。

马:你能想起画皮的故事,说明头脑十分清醒。

叶:我知道这是假的,又没有抗争的勇气,怎么办呢?只能披上画皮。在和同学相处的时候,对有些人我就严严实实地戴着面具,而对另外一些人,一旦你发现可以和他/她们交流,就建立起值得珍惜的友谊。在新华印刷厂学工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青年徒工,聊天中发现和他很聊得来,话就越说越多。后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短短几天内和他说过的话,超过了我在近三年的时间里和班上的某些同学说的话。

1976年是难忘的一年。一月九号清晨六点,在我们宿舍住的党小组长被叫走开会,七点钟听到哀乐,我马上意识到是周总理去世了。我已经学会了悲喜不形于色,很快洗漱完毕一个人离开寝室去食堂。我刚要掀开食堂厚厚的棉门帘,从里面出来个人抓住我的手就往外拉。我一看,是熟人,“新华社小孩”,中文系的,总理对她父亲有知遇之恩。她拉着我不说一句话径直往空旷的大操场走,在一个角落站住时,她已是泪流满面。我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发泄出来,俩人在寒风中痛快地哭了一场。

马:那天早上我听到周总理去世,到了盥洗室,我把水龙头打开,眼泪就花花地流了下来。四五清明期间,我和两个朋友去了天安门广场,那里人山人海。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民意,知道了民意是如此的伟大和不可侮。

叶:我也为天安门广场的场面深深感动,把它当做我的大课堂,这才是真正的“开门办学”。过去我只能将对“极左”政治的极度不满跟家人和极少数朋友讲,平时心中十分压抑。清明那天是个星期天,我整天在广场上,一下子发现原来有那么多“自己人”,那个感觉真是好极了。那天的天气始终是阴沉沉的,但我的心情明朗舒畅,东听听,西看看,兴奋不已。

这么多年后再来看当时对周的悼念,我想中国老百姓是将很多未必一定属于周的美德,都投射到他的身上了。文革太黑暗了,文革中的政治太肮脏了,但很多中国人心中坚持,这个世界还是有美好正义善良的东西,在周恩来的身上,他们寄托了这个信念。在这个意义上,周成了一个象征。中国人没有因为毛泽东死而陷入巨大失落,和周的存在有很大关系。在感情和精神上,很多中国人、至少是很多城市中国人,已经从毛身上转移了。

讲起咱们这代人,我很喜欢后来读到的一句话,就是从天安门前的金水桥到广场中央的纪念碑,虽然仅仅咫尺之遥,但咱们从1966年夏天在金水桥前山呼万岁、狂热崇拜到1976年四五时在纪念碑前悼周和质疑文革,走了整整十年。这十年中,咱们长大了,学会自己去思考了。

四五晚上骑车返校,满脑子还是广场上的情景,心中无法平静,这时遇到一个同班男生,是个不能交心的人,我知道什么话都不能跟他说。我们一起骑了十多分钟车,黑夜中连寒暄都没有一句。要说话怎能不提天安门?但跟他就是不能说,得把面具戴上。果然很快就把四五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在学校里追查“反革命谣言”,幸亏我当时憋住了什么都没说。

这种披着画皮的生活是要出付代价的。到了76年五六月间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开始出现间歇性头晕目眩的症状,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袭来,过一会儿又没事了。医生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说是“植物神经紊乱”。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是因为几年下来,心中积郁了太多的压抑和不痛快,我的身体在反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