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的苏格拉底


《云》中的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前470—前399)在审判自己的雅典公民大会上为自己作申辩时说,对他的诽谤或指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多年以前的一部喜剧,说他既懂天文又懂地理,还精通诡辩术;二是直接提起这次诉讼的指控,说他不敬国家之神,还蛊惑青年离经叛道。苏格拉底所说那部喜剧作品,就是当时著名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前446—前385)于前423年公演的《云》。在《云》剧中,苏格拉底被描绘成一个贪婪、腐败、猥琐、丑陋的诡辩术教师,他思想反动,行为诡异,通过传授诡辩术谋取利益。

 

《云》剧故事梗概大概是这样的:

农民斯瑞西阿德斯的儿子菲狄彼得斯与一帮纨绔子弟为伍,生活腐化,放荡形骸。他沉迷于玩马,欠下累累债务。斯瑞西阿德斯在债主催逼下,意图赖债。听说一个叫苏格拉底的诡辩术教师技艺高超,他希望将儿子送到那里学习,以在债务诉讼中获胜。在斯瑞西阿德斯的印象里,苏格拉底及开瑞丰这样的诡辩术教师,“只要你肯给钱,他们会教你辩论,不论有理无理,你都可以把官司打赢。”[i]菲狄彼得斯并不喜欢这群混淆是非耸人听闻夸大其词云遮雾罩的诡辩家,说他们是“下流东西”,是“面孔苍白、光着脚丫的流浪汉”。斯瑞西阿德斯则相信诡辩家对他们是有用的,“他们有两种逻辑,其中一种叫做正直的逻辑,还有一种叫做歪曲的逻辑,他们讲授那后一种,用强词夺理来取胜。”[ii]

斯瑞西阿德斯到苏格拉底的“思想所”考察的时候,门徒向他介绍了苏格拉底最近在研究一些重要课题,比如跳蚤跳远的距离与腿长的关系;比如长尾蚊的声音是从嘴里还是从尾部响出来。斯瑞西阿德斯进入“思想所”大门,苏格拉底正坐在一只吊框荡漾,而吊框则悬在云中。苏格拉底声称,除了太空、云和舌头之外,他不信仰任何别的神。 “我在空中行走,在鄙视太阳。”[iii]斯瑞西阿德斯向苏格拉底说明来意——训练口才以逃避债务,苏格拉底和他的门徒们向他展示了一套歪曲的逻辑。斯瑞西阿德斯大开眼界,对苏格拉底及其诡辩逻辑充满崇敬。由于自己记忆力不好,于是回家后动员儿子到“思想所”求学。

菲狄彼得斯的学习卓有成效,很快就掌握了歪曲的逻辑的应用技巧。菲狄彼得斯决定将自己的父亲作为检验学习成果的对象。菲狄彼得斯对父亲的行为不满,声称要殴打父亲;父亲对儿子进行强烈谴责,可掌握了诡辩技巧的儿子却为自己的忤逆行为提出了强有力的辩解。当儿子声称连自己的母亲也可以殴打的时候,斯瑞西阿德斯气疯了。最后,他带领一帮人纵火烧了苏格拉底的“思想所”。

 

阿里斯托芬显然将苏格拉底和智者混为一谈。从色诺芬和柏拉图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哲学家,作为知识生产者,苏格拉底与智者有某些相近的方面,但总体来说,苏格拉底是智者的坚决反对者。在古希腊时代,人们面临民事诉讼时,需要为自己进行辩护。于是,个人的口才或者辩护术成为关乎财产甚至生命的重要技能。由此,诡辩术或者修辞学成为一门重要的学问。智者就是通过传授诡辩术收取学费谋生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一向对诡辩术或智者的职业持鄙夷的态度,作为一个思想家,他为思想而活着而不是靠贩卖思想活着。

苏格拉底对诡辩术的反对首先来自他对使用语言的“自然”原则的坚守。苏格拉底认为,语言的正常合理的利用有其自然的界限,真实性是语言运用的道德底线。真实性的语言意味着对事物或者事实的如实描述或者反映,而不是将个体的主观意志强加于对象,更不是为了某种需要歪曲、夸大、或者隐藏事实。诡辩术正是为了适应言者的某种需要而对事物或者事实进行某种取舍、夸张、歪曲或者隐藏,这样一种语言运用形式,使语言背离了事实或者事物,违背了语言的自然性质。语言的过分使用,实际上是一种暴力行为。颠倒逻辑或者夸大其词具有屠刀和毒药一样的杀伤力,这是非正义的。苏格拉底坚持自然地利用语言,即使在被起诉,面临死刑判决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初衷而滥用语言。

智者们靠收取学费谋生甚至致富的行为也为苏格拉底所不齿。苏格拉底一生追求真理并不断完善自己的德行,他的使命是像牛虻一样不断叮咬雅典这匹日渐肥胖庸堕的良马,使其保持活力。为了完成这样的使命,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追求世俗的生活享受。个人利益,尤其是物质利益很少进入他的思维空间。苏格拉底崇尚自由——自由不仅是他实现历史使命的前提条件,也是他所看重的最重要的人生价值。苏格拉底明白,实现和保持精神的自由需要从物质的奴役中解脱出来,起码也要对物质持有保守和克制的态度。而收费和其他牟利活动一样,将会使自己屈从于外在的物质压力,从而失去自由。苏格拉底对商业行为的极端鄙视,就在于他以为商业活动中为了实现自身物质利益必然将自己置身于某种束缚之中。

 

苏格拉底没有为自己留下一个文字。他的思想和行为主要记录在他的学生色诺芬和苏格拉底的著作中。在色诺芬和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胸怀广阔,道德高尚,行为坦荡,是一个半神的人杰,而在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苏格拉底则怪异、猥琐、神经兮兮,是一个贪婪的俗物。

历史的真实是无法苛求的。不过,这个世界上的俗物太多了,我更愿意相信苏格拉底是色诺芬和柏拉图笔下那个半神的人杰。

 



[i]阿里斯托芬:《云 马蜂》,世纪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P11

[ii]阿里斯托芬:《云 马蜂》,世纪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P13

[iii]阿里斯托芬:《云 马蜂》,世纪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P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