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台湾作家候文咏,所答问题中有道:
·近年人生,你所感受最深?
发现所有我治疗过的末期癌症病人(约有四五千人),过世前最在乎的事情,和整个主流社会大部分的人每天汲汲营营所追求完全不同!
——是否只有迫近的死亡才能真正让人放下身外虚浮,肯亲近自我内心?来这世上一趟,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最在乎的事是什么…当我想这问题,会写下,首先愿命运安排给我的亲人们安好,虽我们间非百分百我们所希翼的关系,那也是因为,我也非他们所百分百希翼的人,甚至我也许只有百分之四五十达到他们希翼,那么我们惟有彼此担待,爱与容忍。亲人的重要常在他们离开后才显现,近期送别一位亲人离开,虽非直系亲属,却依然悲伤,她的音容今夜恍然还在。尽客死在许多情况下并非多糟糕的事(尤其对有信仰者来说),虽然所有亲人都会在另个世界早晚相见,但一种惯性突然被强行中断,仍会像突然空荡的袖管或裤管;还有什么呢,这年纪,从前在乎的谵妄的人事不如一杯热茶重要。还有什么,一间朝南书房,一些音乐,一些够用的表达力,一些缓慢增殖的力量,几个投契朋友,安静待着的没压力的时光(越长越好),把电脑里存了很久的摘录食谱一一实践,做个有灵魂的人,做个能清晰地说不的人,能自省,内心永远保有诗意的人,有平等心和善良的人……
转个文咏朋友的朋友亲历之事,当时看后——嗯,不说,还是你先看吧——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得深夜开车从北宜公路回宜兰。偏偏北宜公路是出了名闹鬼的地方,特别是夜晚行经九弯十八拐,一路有人丢洒冥纸,那气氛,活生生就是阴间地府的感觉。
那阵子,台湾从南到北都有闹鬼的传闻。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人,听多了闹鬼的故事,三更半夜开车在北宜公路,更是提心吊胆。我很担心路上忽然有什么跑出来,或者引擎忽然停了下来。我曾试着开大收音机音响壮胆,可是山区经常收讯不良,那些若无似有的杂音更是叫人不舒服。自从听说鬼魂的声音会从收音机里面跑出来以后,我更是不敢打开收音机了……总之,我不但没有因为夜路走多了而变得习惯,反而愈来愈过敏,我的潜意识似乎坚信终有一天我会碰到鬼。
事情发生的那个深夜,我仍然是一个人开车。我记得汽车经过了一个小村落,那个小村落虽然有几户人家,却没有人开灯。经过村落之后,我只觉得气氛很诡异,果然没多久,我就看见前方有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子,对着我的汽车招手。说真的,我的心脏差点从嘴巴跳了出来。
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车速。一方面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另一方面我也提防着万一她扑过来或是突然做出什么动作。那天雾气特别重,我开着远光灯,靠近时才发现那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女孩,风吹得她的头发漫天飘扬。我愈想觉得愈不对劲,正想踩足油门全速逃离时,才发现那个女孩手上还抱着一个婴儿。
这可让我内心挣扎不已。我心想,三更半夜的,万一真的是个有急事需要搭便车的妈妈,那可怎么办才好?就在汽车驶过那个女人不到十公尺左右,我终于违拗不过良心的驱使,强迫自己踩了剎车。
车灯照着前方,车后乌漆麻黑的,什么都看不到。我只听到了那个女人从汽车后方跑过来,然后是车门打开的声音,一阵凉风窜了进来,之后是车门又关上了,于是我再度起动汽车。我死命地往前开,不知道为什么,从头到尾,那个女人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试着和她交谈,她也不回答。只听见车后那个婴儿熟睡咬牙的声音。或许是想起了目莲从地狱救母时不能回头的故事,我全身毛骨悚然,甚至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只记得拚命踩油门,汽车愈开愈快。
等天色稍亮,汽车终于绕出山区,我才有勇气回头看。这一看不得了,车后座根本没有女人,只剩下一个熟睡的婴儿。我全身发毛,急忙把车开到警察局报案,并把小孩交给警察。
整个早上我都无心上班。山里面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是一个死去的妈妈?或者是一个怀了孕的殉情女人?她的背后是一个凄凉的爱情故事吗?……我几乎想象了所有可能的版本。直到中午休息时间,我再也忍不住了,拨了电话到警察局去关切。
没想到,我才说明来意,警察劈头就是一阵大骂:
“你搞什么鬼啊,人家妈妈把小孩放你车上,回头去拿行李,你看都不看,开了车就跑,害得那个妈妈急得到处找小孩,哭肿了眼睛!”
——哈!看后由惊悚转而大笑。
候文咏:台湾人,麻醉医师台大医学博士,畅销书作家,出版《白色巨塔》《大医院小医师》、《离岛医生》等。侯文咏想靠说故事改造社会思考的DNA。蔡康永称他为“我最好的朋友当中最常分担我烦恼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