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我的“黄埔一期”



我下乡插队一年后,回中学母校代英语课。那一年,我20岁。
9月9日,毛去世,举国同哀;10月,毛妻被逮,举国欢腾。母校老师都说:“邓大人若东山再起,肯定要恢复高考!”劝我抓紧时间,赶快复习功课。校长却找到我,命我去担任初76级2班班主任。这个班,是全校著名的乱班,我推辞说:“我妹妹就在这个班,还有很多学生的哥哥姐姐,是我中学同学,他们见了我,都是嘻嘻哈哈,直呼我小名——我怎么去管他们啊?”校长以不容商议的口气说:“你是学校请的代课老师,必须服从学校安排。”我说:“那我去试试?不行,就把我罢免了?”
第二天早自习,我走马上任。前任班主任邹老师,领我走进教室,男生正打闹成一片。邹老师沙哑着嗓门喊:“安静,安静!”谁都不听他,他就摸出个口哨,“吱~吱~吱~”乱吹,一边用手势示意:暂停!好像运动场上的裁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邹老师咳嗽几声,然后宣布:“学校决定,从现在起,谢不谦谢老师,担任本班班主任~~”我还未回过神,他就走了。我忐忑地登上讲台,事先想好的词,全忘了,只说了句:“弟弟妹妹们~~”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我挥手一笑,说:“大家都知道,我妹妹是你们同学,就坐在下面;我也是你们哥哥姐姐的同学,就是你们的哥哥。我可以给你们讲故事,也可以跟你们一起玩,登山,打野餐,捉特务。但,如果你们不听话,不好好学习,怎么办?”有几个男生吼道:“打屁股!”把女生逗笑了:“老师敢打学生?”我很严肃地说:“说得好!今后,谁要是不听话,上课捣乱,就打屁股!老师不敢打学生,难道哥哥还不敢打弟弟?”
一年后,邓大人出山,恢复高考,我是幸运儿,要去北京上大学,跟我的学生我的弟弟妹妹们挥手告别。好多年后,当年的学习委员,正在华西医学院读书的黎生,和正在西南交大读书的谭生,来狮山看我,说,高中作文《我的老师》,好多同学都写的我。我笑道:“是吗?”我那时还在和媳妇谈恋爱耍朋友,讲给媳妇听,她却讽我:“你还真有魅力啊?”
这位谭生,爹是石匠,妈是文盲,全班最捣乱的学生之一,成绩倒数第几名。有一天,他参与打群架,额头被砖头打破了。我听说后,连夜去家访。他爹妈看我毛头小子,不理我。谭生说,谢老师是城小邓老师的儿子。他爹妈立刻热情起来,请我坐,说邓老师好老师啊。原来,我妈曾是谭生哥哥的小学班主任,也常来家访。我说明来意,是看看谭生伤得怎样。老爹一听,吼道:“我说呢,他今天一回家,就把头发朝前梳,原来是遮丑!”我让谭生把头发捞起来,额头上果真有一道血疤。老爹见状,嚯地冲起来,一把抓起板凳,要砸谭生:“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你狗杂种却在学校打架!”我一把将谭生拽到我身后,对老爹说:“大伯,你这是对我不尊重!”我说,我好心好意来家访,是来协助家长教育学生,不是让你打他砸他。然后回过头,问谭生:“你今后想跟你爹一样,打石头吗?”他连连摇头。我说:“既然不想,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你我,爹妈都不是当官的,没有背膀子,要上大学,全靠自己!”说得谭生眼泪花花都流出来了,嗫嚅着说:“我成绩那么孬,能行吗?”我说:“你那么聪明勇敢,打架一整套,只要用在正道上,为什么不能?”
前些年,某个元旦,初76级2班在宣汉老家的同学,都过不惑之年了,却要成立“班友会”,联络同学感情,电邀我回去。媳妇说:“几十年前的学生了,何必这么当真?” 我说:“他们是我的‘黄埔一期’,不仅我要回去,你也必须跟我一道回去!”学生见我,都问:“谢老师,你还记得我们?”我就一一说出他们的姓名,包括当年的趣事。学生都惊叹:“哇塞!谢老师记忆力真好!”我笑道:“不是我记忆力好,是因为,你们是我的‘黄埔一期’!我终生难忘。”
我的“黄埔一期”,弟弟妹妹,而今在全国各地,教授、工程师、医生、经理,都有。但留守老家宣汉的“班友会”,二三十人,大多是平常百姓,下岗职工,甚至打烂账的。他们却想起了我。男生个个象乖娃娃,女生说:“谢老师,他们平时好怪好野蛮哦,因为你在,才这么礼貌!”全班最淘气的彭生说:“谢老师,我们不比谭生笨,只是没他听你的话。要是你没考上大学,你不走,继续当我们班主任,我们都会听你的话,考上大学的更多!”头一昂,居然唱起我当年教他们的英语歌:“I love Peking’s Tian An Men~~”媳妇就悄悄讽我:“吔,没看出来,你还会当娃娃头?”大家来跟我敬酒,彭生就挡在我面前,说:“你们想把谢老师灌醉?先自己喝三杯!”媳妇说:“这个彭生,真有意思。”我心里很清楚,我当年批他最猛,甚至要打他,他现在懂事了,来回报老师当年恨铁不成钢的一片真情。我妈说,这就是山区教师的成就感。
我跟我妈不一样,没她那么婆婆妈妈,什么“母爱教育”。我现在虽然很婉约文质彬彬,当年却是豪放派浑身匪气,真打过一个学生。那是我刚接任不久,全班逐渐步入正轨。校长在教师会上表扬我,说一个代课老师,能这么尽职尽责,把全校最乱的班,带成现在这么一个优秀集体。我很难为情,因为在场的,大都是我的老师。却有个秦生,桀骜不驯,我上英语课,他也要惹是生非,影响别人学习。把我气毛了,命令他:“站起来!”他站起来后,却嘻嘻哈哈,东张西望。我说:“请你站到前面来!”他大踏步走到讲台前,昂首挺胸,双手叉腰,革命先烈英勇就义似的。课堂一片笑声。我对他说:“请你把手放下来?”他不为所动。我大吼一声:“把手放下来!”他一挺胸,视死如归似的。我就甩开巴掌,左右开弓,啪啪,打在他叉腰的双臂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学生,全场震惊。秦生哭着吼道:“你敢打我?”我笑一笑:“把你爹妈叫来,我当面打给他们看:哥哥打弟弟,该不该?”啪啪,再给他两巴掌。秦生没考上高中,开火锅店。我带媳妇回宣汉老家,他一定要请我们吃火锅。我笑道:“你不记我仇?”秦生很诚恳地说:“谢老师,你都是为我好嘛。只怪我自己不争气,我怎会记什么仇啊?”
现在成都府常有学生问我:“谢老师,假设你当年没考上大学,现在会怎样?”我的同事阿明,还在他的博客上,搞了一个有奖竞猜。猜测很多,或说土老肥,或说土农民,纯粹搞笑而已。假设当年高考,名落孙山,没能走出大巴山区,我很自信,我就是大巴山区最优秀的中学老师之一,将一批批平民子弟,送出大巴山,去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而我,娶一位贤惠的大巴山媳妇,安居乐业,也一样快乐人生。
但在我的“黄埔一期”中,却有一位刘生,让我抱憾至今。30多年了,我还能记起他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
刘生不是淘气鬼,学习平平,却是个乖娃娃,妈妈是县医院的护士。我接任班主任的第二学期,春天的时候,校长找到我,说:“你们班上出了个小流氓!”吓我一跳:“谁啊?”校长说出刘生的名字,我说:“不可能吧?”校长说:“受害者家长都告到公安局了!”原来,刘生“猥亵”了女生,摸了几个小学女生的胸脯和下身。但一个初一男生,十二三岁,能有什么犯罪意识?我说:“可能就是好奇,不知深浅?我加强批评教育?”校长却说:“这是流氓犯罪行为!明天就开全校批斗大会,宣布开除他!”命我找两个力气大的学生,届时把刘生扭送上批斗台。我说:“难道没有一点回旋余地?”校长说:“回旋什么?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资产阶级跟无产阶级争夺一下代。他就是反面典型!”命我保密,不能走漏风声。
我一个临时代课老师,还能说什么?但左思右想,于心不安,就偷偷找到刘生家,说明来由,刘妈妈哭着说:“谢老师,他还是个娃娃啊!你能不能救救他?”回头抓过刘生,咬啊,打啊。我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挡开她:“你这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校长!”叮嘱她:“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忆我的少年时代,对异性也一样好奇,也有这类蠢蠢欲动的潜意识。是耶非耶?翻来覆去,彻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学校广播通知,全校停课,开批斗大会。看来,刘生妈妈求告无效。我只好叫来两个男生,现在都还记得起姓名,邓生和罗生,叮嘱他们,把刘生押送上台时,扶着他,不要用蛮力。记得那天批斗会,校长讲了一通狠揭猛批“四人帮”,拨乱反正,全面恢复教学秩序,绝不允许有害群之马,突然猛喝一声:“把流氓犯罪学生刘某押上台来!”全场震惊。有老师领呼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都斗争~~”“誓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闭上眼睛,也不知邓生和罗生是怎样把同学刘生押上台去的。突然,场内骚动起来,隐隐听见场外喊:“有人跳井了~~”
会场顿时大乱。我随着人群去看稀奇,却什么也没看见。听说跳井人是学校试验室的试验员,已被救起来,送往校医室。试验员姓于,我认识,我插队的王家公社人,好像未婚,从不多言不多语,见人就笑,很憨厚。据说跟一高中女生发生了男女关系,其实谁也不知道。学校突然开批斗会,气氛紧张。他按照过去阶级斗争的惯性思维,以为要现场批捕他,情急之下,就跳了井,却被一个小孩子发现了。那口井,在学校侧门外,我印象中,很深的一口古井,见证着母校的百年沧桑。
还是来说刘生,刚上初一,不到13岁,就被学校开除了,毁了他一生。他妈妈来找我,哭啊哭啊,我只能表示同情,说:“刘生本质并不坏,人也很聪明。你想想办法,转到外地中学去吧?”现在还记得他妈妈声嘶力竭的哀号:“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啊!你们老师,你们学校,为什么不能原谅他?”
不是我不原谅。假设后来,或现在,我一定会站出来,不遗余力,奔走呼吁:“救救孩子!”我们大人不检点,过去闲谈,现在网络,把孩子害了,却让孩子来顶罪!我回老家参加初76级2 班“班友会”,问大家:“你们可知道刘生现在怎样?”都说不知道。我默然。在网上凡是看到刘生的名字,我都要去追索,看看是不是我当年那个一失手而成千古恨的学生。我为了代课教师的名分,没能据理力争。我对不起他。
这就是我的“黄埔一期”。其实,“黄埔一期”,最对不起的,是我妹妹。我接任初76级2班班主任后,宣布改组班委会。妹妹从小学到初一,都是学习委员,我却撤了她的职,让黎生担任学习委员,黎生现在是医学博士后,教授。妹妹当时没一点表情,回到家,却哭啊哭啊。我妈说:“哥哥做得对。”妹妹冲我妈嚷道:“你就爱你的儿子!”我那时真是年少不更事,以为自己多么大公无私光明磊落,斥妹妹:“糊涂!”我上大学后,妹妹上初二,突然得了抑郁症,休学,在家病休至今。我工作后,带她来成都医院治疗,华西医生说:“她好像心里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我说了小时候的事情,莫非是我给她的精神刺激:亲哥哥都不爱她?那我真是罪该万死!华西医生安慰我:“情况复杂,世界医学界,都说不清楚。”说她喜欢什么,尽量满足。妹妹虽然初中未能毕业,却最喜欢书。我带回家很多书,童话、小说、历史等。她一本本读,还发表自己的见解。媳妇说:“妹妹好聪明啊!若不生病,随便能考上大学。都怪你当年假装正神!”我无言以对。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愧对妹妹,只有尽我今生的一切,来补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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