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存之痛的深切体察(转自文艺报)


对生存之痛的深切体察

——谈陈家桥近期的几个中篇

姜广平

 

陈家桥一贯坚持纯粹叙事,陈家桥虽然脱胎于先锋小说,而且至今仍然努力使自己的小说保持某种先锋品质,但是,陈家桥显然已经走得很远。遗憾的是,在对人的隐密的痛苦和必要存在的书写、对小说的可能性及小说质地的追求方面,陈家桥所作出的努力可能到现在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准确而到位地认识到。

用陈家桥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小说立场是:在虚构的立场上站到局外;他的小说的视角则是:“我是一切小说的当事人”,是深入到事件内部。2006年以来的五篇近作,可以说都是从这种立场与角度出发,来写人或人类的隐痛的。陈家桥用一种平静、冷峻,甚至近乎压抑的书写,来表达着他的这一伦理思考。

过去的陈家桥,似乎特别钟爱哲学玄思,其叙事方式也多少带有点疯狂恣肆的特点。然而现在,陈家桥的叙事语言显得灰暗、凝滞,隐藏着大悲与大恸,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了生活的本真。因有了这样的叙事特点,陈家桥便在小说中留下了很多暗处。譬如《铜》这篇小说中,关于张辉和女疯子之间,陈家桥便故意作了留笔。表面上看,我们看到的是刘自坤和女疯子的故事,其实在刘的学生张辉和女疯子之间也有故事。后面张辉死了,便隐伏着张辉不仅是替老师照顾女疯子,在精神上,他也对女疯子有独立的认识与尊重——这方面,我们可以理解为女疯子在欲望与性上的自觉性得到了张辉的全部认同与接受。而女疯子与刘自坤的儿子取名为铜,是张辉所为。这一点又似乎隐含了很多意蕴,然而陈家桥却在这里给我们涂抹了很多飞白。

这些暗处与飞白,又从文本角度恰到好处地彰显了人或人类的隐痛。

在《猫扑脸》中,刘莉的隐密痛苦中既有一个四十岁中年女人对上海中产阶级女人的向往与愤怒,又有着因见初恋情人却也难掩小市民气质的自惭。然而,无论如何,这篇描写隐痛的小说,让刘莉的“漫长而黑暗的通道上历经了那样一番体验和幻想”甚至传达给了她的姑妈那个上海市民。

极有意味的是这篇小说的题目,完全指向一种虚拟的臆想。猫扑脸的过程写得非常细腻而逼真,甚至关于情境的背景烘托与人物的情感神态也展开得淋漓尽致。然而,有意思的是,猫扑脸的过程,只是一场近乎梦境的臆想,而真实的情形则是刘莉在一起电梯事故中被推进了医院。在《见爸爸去》里,黄淑红遭骗子骗钱与遭人强暴,也是通过臆想的方式来完成的,只不过这里的臆想是黄淑红与那个男人的打斗,而实际情形则是黄淑红遭人强奸。

这里就明显地保存了先锋时期实验小说的叙事痕迹。但这里,陈家桥将意识流外化,呈现一种时间的凝滞,既完成了一种时间塑型,同时也使小说叙述的节奏更接近于生活本身。

这样看陈家桥,我们便发现,陈家桥是一个极有生命感的作家,他以极为娴熟同时也是属于他自己的那种小说手法与叙事风格对生命中的隐秘痛苦与人物命运给予着深刻的关注。

陈家桥曾经说过:“我的生命观念与写作观念是一致的:既外于事件内部,我是一切小说的当事人……”陈家桥近期的小说,都可以看作是一种深入事件内部的写作。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的作品中,陈家桥会突然用几个人称来陈述同一件事。同样,我们也会理解一点:很多小说,陈家桥为什么没有作过多展开,而故意留下了许多暗处。

既然是深入到了事件的内部,有一点,我们不得不注意,就是以诗性元素渗透到小说文本中。这种表述很容易让人认为陈家桥有着诗体小说写作的努力,其实并不是这样。譬如说《硬糖果》,其诗性元素并不是因为小说中出现了打诗人高芳芳,也不是硬糖果这一孩子手中的食品本身已经由外到内构成了诗歌意象。

我们看小说中这样的句子:他死于非命,她怀了他的孩子,她去了南方。

这里的叙事推进,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细读之下,分为三行,诗味顿生,这样就将命运的无常感全都揭示出来了。

同样,在描写高芳芳离开故乡回南方之时,陈家桥对高芳芳心象的描写也达到诗的高度:

“她眼睛不时地盯着前边登机口那儿的布帘,一个接一个进来的旅客,都是陌生人。”这里的诗化语言,恐怕不是一般的读者能够体悟得出来的。这与中国缺少真正的文学读者有关。在故乡作为陌生人的况味和命运的无常,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更有意味的是,这样的描写,非常自然地契合了意象派诗人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邈远、可疑的关系全都揭示了出来。

《见爸爸去》的深刻诗意也在这里,儿子为了母亲,与仇人对决赴死,“也许儿子和丈夫都去对了地方,而只有自己,没有真正解决好一个去处。”将人的无可逃遁、无所适从的尴尬与荒谬全都呈现出来。

最值得一说的是《九华行》。在陈家桥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却结结实实地写了这样几件事:1、“我”与小青在上海后至合肥的一段缠绵快意与恩怨情仇;2、苏小楠与“我”在表象的关系下却掩藏着与新连的艳遇,苏小楠其后在九华类乎归隐的生活;3、祺袍胃癌晚期因胃切除后的“慢条斯理”的疼痛,生命最后阶段对“我”的照顾与在上海去世。

这篇小说在结构上虽然有着回环呼应,似乎过分着意于结构的圆整,然而,要注意,结尾处终于露出了“痛”的底色,以高僧之死的传说作结,意味深长。这里其实在彰显如佛般慈悲的祺袍之死。

这种不动声色的叙述,本身已经具备了叙述者大悲大痛的对人生诡吊的哲学玄思,更何况九华这一地名的与佛对应,更是露出了叙述者那种置身九华也未能心如止水的大悲与大爱。西方神学所谓写作其实是一种有罪的发泄,陈家桥恰恰是借这种“有罪的方式”,穿透了当下生活的表象,以一种不紧不慢的叙事节奏,以貌似置身局外的角度在讲他人一样飘忽——注意,这种飘忽本身也是富有诗意的。不要忘记陈家桥是从诗人走向小说的。所以,这样一来,《九华行》就极有意味了,甚至连题目本身,既是在表述走向归宿,也同时是一架矫正器与望远镜:矫正着多元时代道德失范的人们的举止,窥望着人或人类何以有隐痛的内心深处。

陈家桥是一个极讲究小说“更逼真的存在形式”的作家,他认为小说是一种“依靠虚构与心灵处理所产生的艺术。”(见陈家桥:《我的小说宣言》)这也是陈家桥的近期小说其实在做着去哲学化的根本原因。当然,去哲学化是其表象上的功夫,真实的情形是,陈家桥近期直接以形而下的叙述取代他前期的哲学玄思,以达到让读者进入一种哲学的思考,这是一种明显的改变。

同样,陈家桥是当代小说家中更深入地关注小说语言、结构和材料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充分地表明他不但是为这一文体写作,甚至可以说它在为这一文体发展而写作,他是那种更为关注真正的小说处境和小说方式的作家。所以,这就使得他的小说有着丰富而细腻的细节描写,且这种细节具有一种内敛的向心力。

这样我们就延及陈家桥小说的散文化风格。与很多作家一样,陈家桥在小说中对风景的描写、人物心理与行动的延宕式的描写,有着一种浓厚的散文风格,这类描写往往都达到了非常精细的地步。这对小说体裁而言,就显得有点漫不经心。然而,正是这种小说品质,使得他的小说与生活格外接近。就像《九华行》中的细节安排,看似不太经意,其实,于不经意处格外经意。与其他作家显弄散文化技法或呈现一种不疾不徐的舒缓节奏不同,其他作家在这类元素的处理上与作品的灵魂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在陈家桥这里则不然。陈氏小说中的这些描写固然使小说的节奏放慢,然而,却常常呈现一种内敛的态势,与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呈现出一种双相焦虑的意味。我觉得这种风格应该是陈家桥对小说的独特的贡献。

正是这样的小说姿态,使得陈家桥能彻底地站在虚构的立场上,而又能深入到事件内站进行着细致的拆解,既引导着读者,又故意给读者布置着迷阵,同时又设置着路径或者路标。委实说,没有相当的穿透力,是无法洞穿陈家桥精心编织的文本的。(载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