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八惨案史料——北平的事情
【文摘版编者按】推荐此文,转录自fage博客。其中记载了三一八惨案的史料。
【陈明远按语】因为眼疾治疗,医生好心劝告我等痊愈以后再上网。我托付学生们选些文章,代管陈明远博客。但学生说:过去因他们缺乏经验、不懂人情世故,在网上得罪了人,结果引来对于“陈老师”的误解、责备甚至谩骂,心存惭愧,不敢再造次行事啦!我说没有关系,对事不对人就好,对社会公众有益就是!种地插秧,难免踩一脚粪肥、沾一身污泥,何况在这大酱缸般的文化界呢?再说,要驱鬼同时必驱除自己身上附着的鬼,要治传染病同时治疗自身感染的坏毛病!何必顾虑重重呢?还不就是“人言可畏”、害怕挨骂、恐惧报复吗?……“抗非典”时期,若没有一些白衣天使不惜生命的代价挺身而出,哪能遏制可怕的流行病呢?陈明远老师老则老矣,还不甘老,还自许年轻力壮60岁就当20岁过(参看《生命从四十开始》一诗)来日方长呢!——只愿以身相许,为沉默的一群做喉舌,为将来的希望做人梯。陈某人乐意担负这个责任。过去挂铁牌关牛棚进大牢都没有害怕过,如今受几声辱骂又算得了什么呢?牢记:对事不对人,对事不对人啊!只是必须保障陈明远的话语权最要紧。任离合悲欢、不动声色,嬉笑怒骂、皆为文章。上补青天、下填沧海,裂骨焚身自要强。遂此愿,亦不枉平生,非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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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茶饭馆旧例,自从袁世凯特工军警执法处施行恐怖政策以来,一律厉行“莫谈国事”,因此茶坊酒肆里应有的那些闲谈自然就搬了场,只在私人客室中出现。不过这里却也不然,这并非因为恪遵公令,或不关心政法,实在乃因主人与客人都非官场中人,一切全不明白,当然,也就无可谈。可是他们也并非真是绝对不谈,不过所谈的是过去的事情,有如清末革命运动,同盟会的人物故事,二次革命与洪宪(称帝),督军团与复辟,北伐前后的北洋派等,至于清党以后的事也就差不多不谈了。……他知道的事情真多,清末在东京的同盟会与光复会,《民报》与《新世纪》,章太炎,刘申叔,吴稚晖,张溥泉,蔡孑民,陈独秀,胡适之,黄季刚,刘半农,许守白,吴缄斋等名人的言行,北大师大民初以来二十多年间的经过,说来都井井有条,而且记性特别好,有些话和文章的一段落多能记得背诵得出来,听了不但很有意思,而且也有益处的。[周作人记]
主人 (微笑)吃五四饭的有那几位呀?现在还活着的?(仿佛心里计算的样子。)
客 上边是说五四对于北平学界的影响,可是由我看出,更有关系的乃是三一八事件,这是一个空前惨案,是为援助北伐而与北洋派发生的冲突,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北伐成功以后却不大有人提起,所以我觉得现在应当特别说明一声,它的重要是决不在于五四之下的。
主人 三一八的结果比起五四来实在是太惨了,这实在是很可伤的,不过他与五四还不是同一模型的运动么?两者都是人民向政府请愿示威,都是为了外交问题,这可以说非意识走的南宋太学生的一路,虽然五四只是学生,而三一八则学生之外还有些工人与市民,乃是略为不同之点。
客 这话是对的,不过还有一个不同之点,五四时学生对于政府虽则由示威而直接行动,但原是承认政府的,三一八时群众虽则同是向执政府请愿,却是不承认政府的,因为他们抗议日本军舰守大沽,表面是对外,实际是反抗政府借外力以抵抗北伐,所以其动机完全是革命的。这是一个重大的变化。结果是政府直接对人民宣战,开枪打死了一百多人,革命的形势便确定了,这形势从此展开下去,有多少年还未能结果。还有一层,五四是成功的运动,而三一八则是失败的运动。成功之后容易满足、自信、轻举,成功之上的成功是很难有希望的,失败虽则是一个打击,却也是很好的刺激与教训,催促再接再厉,向着理想与目的前进,所怕则是说三一八的名字不为人所记念而已,如是这个运动实质上却也还是继续进行着,因为三一八这一次虽然被忘却了,而同样性质的事还在续出,随时增加力量,给予人民以刺激以教训。
主人 (冥想的样子) 三一八,这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情形还如在目前。三月十八差不多已是春分时节了,那天夜里却下了雪,到了第二天,学校关系人员往铁狮子胡同去收尸,只见在执政府门前广场上倒了百十个男女青年裸露的死体,上边盖着雪白的一层雪。……我的朋友徐君是诗人又是基督徒,他代表女师大去找死的两个学生,在多少年之后他总每年提起,说那印象永久不能忘记。……
客 (沉默少顷) 好的,这教训却是好的。我记得你曾这样说过。在三一八之前,学生与教授在社会上似乎保有一种权威与地位,虽然政府讨厌他们,但还不敢轻易动手,及至三一八那时,政府命令卫队对了学生民众开排枪,这情形就不同了,对知识阶级的恐怖手段可以说就此开始了。这与我上面所说的话正是一样的意思。论理呢,知识阶级应当觉悟起来了,好好地领受这苦痛的教训,决心来脱一个壳,但是他们很不争气,荏苒二十年没有什么进步。
主人 实在中国知识阶级的传统太不行了,我曾见有人写过这个题目的文章,登在一个不大有人看见的非卖品的刊物上,简单的来分析过一回。他说历史上的士大夫本来都是皇帝的帮闲,或是帮凶,加上宋以来的道学,明以来的八股,做他技术与思想上的训练,这样就合成了他的性格,是中国特有的,至今虽然改名为知识阶级,实质上原是不曾有多少变化。在新文化运动的新潮里能打一个滚,出来还是一个穿西服的士大夫,为有钱有势的作帮闲。他们很捧过易卜生,不知在他的戏剧中有阿尔文夫人高叫“群鬼”却正是自己的徽号,可谓滑稽之至。文中有一节云:这种传统微妙难灭正如微生物一样,它会隐佚着再出现的,如五四运动的角色,到了成为社会贤达的时候,一样的会把青年当猪崽卖,这是显著的事实。后来看到某君所著《闻一多的道路》,里边也明说有某人出卖青年,使我记起那猪崽的话来,这才省悟原来是实有所指的。
客 “西洋也有臭虫”,你的对于北大的自己谴责也是可以不必,自然臭虫总是不好的东西,以没有为最好。三一八不曾听说有遗留下来的人,后来因此得名的,大概因为这事件为世间所遗忘,故无三一八饭可吃?
主人 (苦笑)什么遗留下来,还不是都给排枪打死了么?
客 (默然)……恐怖手段有时是有效力的,不过那也是一时罢了,三一八虽然那么残酷的抹杀了,可是北洋派的政府也终于被推倒,世间忘记了三一八,但是那种三一八的热情在人的胸中也会独自的燃烧起来,成为新的革命运动,势头也是愈来愈大了。
主人 这虽是有点近于必胜信念,总之乐观也是好的。我想,北平的人相信北平不会有战祸,大概也是这种乐观之一,但是信念究竟靠得住么,这个我觉得不敢怎么相信。投鼠忌器,古人的确有过这句话,不过这不是孙吴兵法,一定可以应用而且有效的。一只老鼠躲在无价之宝的瓷瓶里,未必定可保证老鼠与瓶的两全,说不定会得瓶终为老鼠而牺牲,固然也会得连老鼠连瓶一并抓住,随后再钻出来的。
客 你是不是赞成北平人安定,而不喜欢陪着做老鼠么?
主人 是的,也不是。到处还不一样是“袋中之鼠”么,何必斤斤计较于北平与非北平呢?不过陪着做老鼠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客 哈哈哈,“陪着做老鼠”,这句话本是我说出来的,现在反复的一想,倒是很有意思的一句幽默语,今天我们瞎聊天,有这一个成绩,可以算是时光不白花了。本来我还想同你再来谈谈五四前后的文学革命,讨论它的短长成败,现在只好就此结束,下回有工夫时再谈罢。哈哈哈,我们在文学革命里也陪着做老鼠好久了,到了现在才明白,真是非常有趣的事。……再会罢。
三十八年一月(刊1949.4.1《子曰》丛刊第六辑.署名王寿遐.见陈子善编《知堂集外集文四九年以后》P20---P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