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巴黎
法兰西高等理工学院的教授,法国数学界目下无可置疑的权威,路易.拉格朗日先生,此时正困惑于一个学生的报告。这位名叫安东尼.布朗的贵族学生,上学期还在不断展示着他对数学这门学科的无可救药的愚蠢,开春以来,尽管依旧没有前来听课,他的见解忽然变得异常天才,清晰完美的逻辑,一流的计算技巧,每个过程的处理都闪耀着一个未来数学家的灵光,甚至拉格朗日教授办公桌上的百合花,都因为那薄薄几页纸的报告而生机勃勃起来。
“尊敬的安东尼.奥古斯丁.勒.布朗先生:
请允许我对您在我开设的数学分析课后的报告中所显示出的天才表达衷心的赞叹,您的很多见解都吸引了我,诚恳的希望有机会能够在课堂上与您当面交流。
约瑟夫.路易.拉格朗日教授,来自法兰西高等理工学院”
“我从未见过这样出色而又令人迷惑的学生”,拉格朗日自言自语道,从胸前拿出那枚珍贵的花纹封印戒指,小心的将信蜡封。
然而他始终没能收到回信,甚至在下一个月,连来自布朗先生的报告也没有了。桌上东倒西歪的堆满了来自各地的平庸的信和论文,他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这是1795年的巴黎,天上的云每天都有变化,如同四处漂浮的旗子的颜色,如同每一条路上新的尸体的姿态。街巷中枪筒里冒出的烟尘漂浮着亢奋和恐惧的气息,一切所习惯享受的,习惯忍受的,习惯相信的,如今都换成了革命的。
5月,整个城市被包裹在绵密的细雨中,这样的天气总是容易让人抑郁。 刚刚下班的拉格朗日教授整理好风衣,戴上礼帽,向他的马车走去。
然而他停住了脚步。
马车的雨檐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上层社会最常见的高腰长裙,领口和袖子上装饰着金色缎带和闪亮的宝石,漂亮而波浪起伏的帽檐拉得很低,遮住她羞赧得通红的脸。
她的手中拿着那封信,美丽的花纹戒指蜡封的信。
教授轻轻吻了她的手。
“我是约瑟夫.路易.拉格朗日。”
“您好,尊敬的教授先生,我是苏菲.热尔曼….布朗先生是我家族的表兄,今年去了意大利,我以他的名义收集了您全部的讲义,我感到非常抱歉……”
年轻的姑娘竟然抽泣起来。
“您一定以为我是个骗子,可是我担心您不愿意接受一个女学生……”
拉格朗日的震惊转瞬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取代了,如果这真的是布朗先生该有多好,他将会拥有多么光辉的前途,他将会深入一个多么美丽的数学世界,他将看到多少不可思议的景象!……
“热尔曼小姐,我怎么会认为您是骗子呢,请允许我表达对您的赞美和敬意,事实证明您在数学上的探索远比您的表兄,甚至我了解的绝大多数法国青年都更加深入……”
姑娘的身体因为羞涩和紧张而颤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明明应该徜徉在温暖的花园里矜持的歌唱,她怎么能坐在冷静的桌前与稿纸为伴呢,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拉格朗日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并不感到抱歉——
热尔曼小姐,高等理工从未正式接收过任何女学生,您可以继续保持对数学的热爱,但真诚的建议您再不要冒任何人的名字参与我们的课堂。
他再次吻了她的手,这个吻圣洁而不可忤逆。
细雨吹拂着马鬃,飘来清新而忧伤的气息。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响,以及男人的口号和女人的哭喊。
拉格朗日目送着姑娘回到她自己的马车上,他看清了车门上鲜明的花体字,热尔曼……想起来了,巴黎银行行长弗朗索瓦.热尔曼的小女儿,几日前报纸上刚刚刊出了她订婚的讯息。
她是多么年轻,多么有才华啊。
格拉朗日缓缓踱上自己的马车,叹了口气。马车夫为怅惘的已经淋湿了半个身子的教授关上门,将细雨隔在车外,他依稀听见了教授的叹息:可她的确是最出色的学生啊…..
二、帕尔内蒂
马里安.帕尔内蒂中尉最近很郁闷。
两年前他被当做雅各宾派的拥护者而遭到逮捕,好在热月党人中也有父亲的门生,不但没有死,从监狱中出来竟然依然挂着上尉的勋章。虽然算是一段比较窝囊的经历,但对于还非常年轻的帕尔内蒂而言,这并不是坏事,巴黎的形势波谲云诡,上尉实在是个不错的视角。
何况,他短暂的监狱生涯还结识了很不错的朋友,来自科西嘉的激进派,一个叫拿破仑.波拿巴的矮个子,帕尔内蒂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他的郁闷是因为自己的未婚妻,那个安静而内向的姑娘,似乎对数学怀有特别友好的感情。他和她散步过几次,并且在家族的宴会上偷偷观察过她,她的气质是如此的清新和干净,这是让他感到迷恋的,而她过分的羞涩和对社交圈的疏离,以及最重要的,对于数学这种不适合女性的游戏的莫名其妙的执着,令他惶恐不安。
她是弗朗索瓦.热尔曼的女儿,是两个家族的长老为他挑选的最合适的帕尔内蒂夫人,他能抱怨什么呢……
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光,银白色头发的爱洛娃.帕尔内蒂夫人裹着厚厚的毛毯,宽大的希腊丝绸的袖子垂到地面上,她费力的将蜡烛举到眼前,看清了年轻人涨红的脸。
“马里安,我最疼爱的孙子,你为什么要提出这样为难的请求呢。”
“非常抱歉,爱洛娃,但是我不能忍受与苏菲结婚,尤其是想到她将成为帕尔内蒂家族下一代的母亲。”
“马里安,你还是个孩子……”
“不!哪怕她爱的是整个欧洲最出色的火枪手,我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与他决斗!但我看不到对手的存在,我的对手在试图以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击败我,并将毁灭我的生活……”他跪在地上,用双膝挪动到壁炉上方的神像前,迸出的火星落在他黑色的长袍上,“我愿意一辈子侍奉主,或者光辉的死在战场上……”
幼稚而冲动的孩子,迷信和惶恐着男性气质的丧失与丈夫地位的动摇,简直和他的祖父一模一样。
“马里安,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大脑窄小得就像被束身衣收紧的腰。既然执政官随时都可能上绞刑架,教士随时可能被驱逐,银行家的股票能够在一夜之间全部缩水,那么最可靠的当然是新冒出来的科学家了,他们聪明,他们高贵,他们他们充满了理性的魅力光辉,他们远离政治但所有政客都自称与他们有旧——噢,伟大的伊萨克.牛顿爵士!您为什么没有生在法兰西呢。”
爱洛娃绘声绘色的模仿着,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苍老的声音中充满了爱惜——马里安,你不会被打败的,现在欧洲大陆所有的姑娘都被那个小岛上的科学家和他的轶事迷住了,但这样的热度很快就会像伦敦的大雾一样散去,她们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但她是不一样的……”帕尔内蒂依然跪在壁炉前,喃喃的说,火焰传来的热度灼烤着他的脸,“她的确是不一样的……”
爱洛娃幽幽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传来——
也许吧……孩子,我不管你,时代在变,你们都应该去选择自己的生活,无论它是对是错……
三、命运之夜
1789年7月13日夜晚,懊热无风。
所有的人家都锁紧了门窗,没有人关心波旁家族的命运,没有人关心这是造反抑或革命,枪弹和断头台都没有眼睛,恐怕鲜血迸射是这群疯子眼里最美丽的画图,对生命本身的蹂躏是最容易上瘾的毒品——街道上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他的血会以怎样的速度凝固,他的头颅会在空中划出怎样优美的抛物线,他妻子儿女的哭天抢地,会是多么美妙的交响!
何况恐惧本身更令人战栗,储物柜里的食品总是不够,平静的明天总是遥遥无期。任何一声嚎叫都能轻而易举的震破无眠的人脆弱的神经,每个父亲抚摸着胸前的十字架默默的祷告以求心灵的平静,每个母亲守在孩子的床边强烈的渴望着上帝能派来一个英雄。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久,如果说今天有什么不同,可能白天的这一波稍微激烈了一些以至于彻底掀翻了飘摇中的波旁家族,以至于后世有史学家称之为法兰西的“命运之夜”。
然而枪声和口号声,血腥的味道……在13岁的苏菲.热尔曼的世界中全部消失,在命运之夜里,她的心灵被填满了注定的悸动和安宁。
“罗马军队的铁蹄终于冲进了意大利南部的锡拉库扎,一个鲁莽的士兵将冰冷的剑指向阿基米德的胸口,他从满地的几何图形中抬起头来——请不要弄乱了我的画图……”
家族私人图书室里精致的油灯散发出晦暗的光芒,苏菲忍不住合上那本书,脑海中不断翻腾着刚才的画面——白发苍苍的老人,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一模一样的脸,灰白的长袍,干枯的树枝,灼热的地面,优美深刻的图形,遥远深邃的奥秘,纯真而沉迷的眼神,浑然无物的陶醉……真美啊,请停一停!……
下身传来从未有过的阵阵窸窸窣窣的痒,她下意识的收紧了双腿,为什么会这样,她失神的想,脸颊一点点变红。
然而锐利的剑已经刺穿了阿基米德的身体……“苏菲!你在哪儿?已经这么晚了”…… 鲜血染红了他的长袍,一滴一滴的打在那些美丽的图形上,在地中海阳光的投射下迅速凝固……“苏菲!”父亲急切的声音越来越近……阿基米德的身体终于倒了下去,重重的扑在他一生挚恋的图形和方程上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父亲提着油灯站在她面前。
他看见女儿眼中清澈澄明的泪水。
他奔过去将她的小脑袋紧紧揽在怀里,“害怕枪声吗?我的宝贝……”
然而她挣脱出来,忧伤而真切的望着父亲,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如果一样东西能令一个伟大的人迷恋一生,那么它会有怎样的魅力?”
弗朗索瓦.热尔曼迷惑的拾起倒扣在桌面上的那本书——
《数学的历史》
四、星辰
弗朗索瓦.热尔曼愤怒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对面的人。
“这算什么,法兰西快报一个月前就用整个版面刊出了婚约,我的女儿不够好吗?”
帕尔内蒂专员像斗败的公鸡, 垂着头,安静的顺从着老朋友怒火的发泄。
“弗朗索瓦,您消消气,我们相识这么多年,难道彼此还不了解吗,热尔曼家的小姐毫无疑问是巴黎最受欢迎的姑娘之一,但我的儿子实在与她合不来……”
“实话告诉我,马里安究竟在搞什么鬼?”
“要我怎么说呢……他觉得苏菲太执迷于数学了……”
够了,够了,又是数学,弗朗索瓦心烦意乱,挥挥手赶走了这位显赫的专员,并且知道他们的友谊到此为止了。
当马里安.帕尔内蒂与艾汀小姐成婚的消息传遍巴黎的时候,反而是19岁的苏菲.热尔曼成了最受绯闻缠绕的人,随之而来的是弗朗索瓦的巴黎银行的股票在一日内狂跌。
“可怜的姑娘,她才是他该娶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天啊,她一定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诺娜太太前不久见到一个很像热尔曼小姐的人,与雅各宾流亡的将军在一起……”
“可怜的姑娘……本来要成为帕尔内蒂男爵夫人的……”
……
猩红色的窗帘沉重的垂下来,遮住明亮的阳光,只留下一道窄隙,狭长的光线中灰尘在肆意飞扬。空间的中央停着一个孤独的背影,琴弦飞舞,棕色的长发纷纷洒在洁白的长裙上。
那是莫扎特吗,还是最深的夜。
寒星停在巨大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芒仿佛触手可及,他们冷寂而荒凉,高高在上的凝视着每一块喜悦和悲伤的土地,你对着他们祈祷,倾诉你所有的幸福与苦难,他们都听得见,他们充耳不闻;他们千万年的存在着,与你无关,你仰视着哭泣着,你可以低下头去享受下一个白日,但你明明知道你是多么想看一看他们优美而深刻的脸。
如果每个星辰都是一个死在路上的祖先,他们会保佑我吗。
如果他们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入这有着致命诱惑的世界?
如果他们爱我,为什么让我生为女人?
琴声嘎然而止。
弗朗索瓦叹口气,轻轻走过去抚住她的肩,苏菲转过脸,一滴眼泪啪的打在父亲的手上。
“热爱小提琴的人,都有着对美和苦难格外敏感的心,我的女儿,你的琴技成熟多了。”
五、费马大定理
“尊敬的苏菲.热尔曼小姐:
请原谅我的古板和无礼,以及对您性别的轻视,鉴于您在素数研究上的天赋和兴趣,如果您仍愿意的话,我很希望能予以您指导,以在费马大定理的证明上取得突破。
您深感抱歉的,路易.拉格朗日”
费马大定理。
当苏菲的目光落在这几个字上,她便再也没法使它移开。
数论王冠上最昂贵的那颗宝石,费马死后它便沉睡,收敛了所有的光泽,高傲的等待着一批批天才们漫长的擦拭,并一点点耗尽他们的才智和耐心。在不知多遥远的未来,它终将属意于一个最富有天才和热情的数学家。
浸泡在小溪里的眼睛终究看见了大海,理想的样子影影绰绰。她可以自由的进出法兰西高等理工的大门,可以用自己真正的名字与拉格朗日教授通信,并及时获取素数研究方面最新的信息,这足以令她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内都兴奋不已。
她不知道拉格朗日教授转变态度的原因,是他终于知道她也可以做得和男人一样好,还是对自己婚姻方面的不幸的同情?
无论怎样,上帝是爱我的,他让我痛苦,但不舍得让我绝望。
常春藤攀援在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在安静宽敞的图书馆里直到深夜,而第二天依旧生机勃勃。她穿着素净的裙子,夹着厚厚的书,紧张而热切的穿行在几个课堂中间。
“巴黎的贵族小姐们居然把玩笑开进了高等理工学院里!”拉格朗日被不断叫到督学的房间里谈话,他不得不拿出她的论文来证明:这明显不是一个因为牛顿的爱情故事而头脑发昏的姑娘。
那十几页逻辑链条极其严密的纸张很快被打了回来,学院的董事会一致认为:这怎么可能出自女人的头脑,这篇文章为费马大定理的证明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先证出一类素数无解,进而扩展到全部的奇素数,这是一个多么巧妙而天才的设想!
苏菲.热尔曼被要求出具证明,以证实这篇探索性的东西的确出自她的笔下,或者是医院的生理检验报告以证实她其实是男性。
拉格朗日对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感到愤怒,苏菲把鹅毛笔放回桌上,小心翼翼的捉着信纸的边缘:您看这样写行吗?
“为了澄清关于剽窃的嫌疑,我,苏菲.热尔曼,愿意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接受任何人关于此论文的公开质询。”
你?几个月前在教授面前紧张到哭泣的女孩,如何面对董事会那群保守得要命的绅士们的无礼的问题?
“不行……苏菲,不行。”
“那我只好去篡改生理报告了。”
“……”
“我再想想办法……”拉格朗日摇了摇头,整件事情是多么的荒谬和无聊,法兰西最聪明的男人和最聪明的女人居然要把时间和头脑浪费在这上面!
弗朗索瓦.热尔曼的二十万法郎被连夜送至高等理工学院董事局成员的家中。
两驾马车在黑暗的夜色里即将分道扬镳。
“谢谢您,教授先生,但是请不要让苏菲知道。”
“不,是我要谢谢您,在您的支持下,她会成为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坦率的说,教授先生,其实我只希望她能快乐。”
拉格朗日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缓缓的沉重的说——
我能理解您,热尔曼先生,但您明白她所需要面对的现实,从前的,现在的,今后的——如果她愿意还有“今后”的话。
拉格朗日的弟子们很快发现这位言语轻柔,爱脸红的姑娘,在数论上竟然有着比他们更敏锐的直觉。如同一个年轻而富有经验的渔人,茫茫的冰面上总是一击即中,她很容易判断出一个题目应该从何处入手,并且在思路出现分岔的时候,她往往能立即指出正确的方向。尽管有些隐隐的耻辱感,他们不得不聚集在她的身边,沿着她的思路走下去,上帝知道,证出费马大定理的诱惑实在太致命了。
六、热尔曼素数
热尔曼家的马车停在凌晨的图书馆外,嬷嬷笨拙的跳下车,路灯暗淡的光衬着这里的静谧,她感到奇怪,几年来每个这样的夜晚,总会听见苏菲和她的同伴们激烈讨论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很轻,但她是最执拗的一个……而今天这里异常安静。
推开沉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吓了一跳。
苏菲仰面躺在中央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大大的眼睛明亮的对着高高的穹顶,身边堆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写得满满的纸。
“热尔曼小姐……客人都在等您呢……”
苏菲没说话,也没有动,身体仿佛凝成一座美丽的冰雕。
嬷嬷小心翼翼的走近,她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改变了法兰西命运的夜晚,弗朗索瓦抱着小苏菲回到她的房间,她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沉静的仰望着窗外的星空。
那是只属于她的眼神,是别人走不进的世界。
今晚是她的28岁生日,而它将被后世永久的记住——那是安全素数(又称热尔曼素数)诞生的前夜。
拉格朗日教授兴奋的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可他不舍得走远,每当与那叠稿纸的距离超过五米,他就会像担心它要消失了一样,三步两脚的跑回来,然后松一口气——它还在。
它是如此的美,简洁和奇妙,令人难以置信。他一遍遍的检验着,可所有的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这是完美的,完美如同宇宙。
几十年后人们看到麦克斯韦方程的感觉,几百年后怀尔斯解决了第三部分那个瑕疵时的感觉,大抵如此。没有成就可以等价,只有理解美的人被美震慑的那一瞬间,他们的灵魂彼此相通。
拉格朗日的眼角渐渐湿润,窗外晨曦初露,小雨绵密。向窗外望去,苏菲.热尔曼紧张的等候在楼下,期待着教授对此的见解,依然是那个在细雨中的马车旁,拿着花纹戒指蜡封的信等候教授的少女。万能的时光丝毫没有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留下痕迹,但他们都明白少女最美丽的年华已永远的逝去,去热尔曼家提亲的人越来越少,两年之前最后一位绅士带着遗憾告别之后,便终于再也没有了。
拉格朗日推门而出,胸前捧着一大把愤怒的盛开着的百合花,大声对她说:
“我已经无法给你更多了!”
“去找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
他一下子把所有的花都抛上天空,转身而去,那些美丽的花纷纷落下来,成为一片片告别的信笺。
她的第一个真正的老师,九年之前他给她一个方向,在暗淡的日子里点亮了她的思绪,漫长的摇曳之后终于燃成美丽的火光。拉格朗日教授终于还是不要她了,在给了苏菲他的所有之后,再次留给她止不住的怅惘。
苏菲迷惘的看着前方,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很久没有在小雨的巴黎街头散步了,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驾马车疾驰而来,车窗里探出父亲的脸。
“苏菲,我的宝贝,生日快乐!”
马车没有减速,经过她身边时,弗朗索瓦一把将她拉了上来,他用手指小心地梳理着女儿淋得一丝一缕的头发——我刚刚接到了拉格朗日的仆人的报信,教授认为你已经是现在世界上最优秀的数学家之一了!
父亲现在总是快乐的与她提起她在数学上的成就,却再也不会和她提男人的事情了,这让苏菲感到舒服而又难受,她用九年凝固了一个证明,而父亲永远掐灭了一个等待。他此刻的表情是如此的骄傲,可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女儿是“数学家”。
晚上她喝了很多的酒,昏昏沉沉回到自己的房间,拉灭了灯。
所执着的目标实现了,突然陷入了无比的空虚,一直努力回避的问题便浮现出来。沉醉如童年的欢乐只在一瞬被点亮,就是当她独自躺在图书馆古老的桌子上,面对着穹顶如同仰望着星空,她知道证明的最后一个步骤就要出来了,马上就要出来了……光影交错,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阿基米德的脸。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有生之年是漫长的看不到边际的孤独的追寻。
冰凉的手指遮住窗帘缝隙中的月光,眼睛涩涩的,床头案上仍平躺着九年前拉格朗日写给布朗先生的那封信,就像水洼里散落的百合花瓣。
那个十九岁的姑娘是多么美啊,二十八岁生日的夜里,想起点点滴滴渗进稿纸里的青春,酒醉之中,深切的怀念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
七、高斯
有小鸟在窗外欢快的歌唱,苏菲在桌前认真的检查着刚刚写好的给高斯的信,她的德语非常不错,但她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敬爱的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先生:
冒昧打扰,不胜羞愧,以下是关于证明费马大定理的一点小小的想法,真诚的希望能得到您进一步的指点。
安东尼.奥古斯丁.勒.布朗,来自法兰西高等理工学院,拉格朗日教授门下”
她能听出来,那唱歌的鸟儿是雨燕。
她从床头拉出一个小柜子,里面用天鹅绒包着一个精致的花纹戒指,拉格朗日先生送给她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
雨燕有最强韧的翅膀,脚却异常脆弱,它们一生不停的在天空飞翔和盘旋,极少落地。只有死亡才能让那双翅膀永远的停歇。
戒指轻轻的优雅的踏在信封滚烫的蜡油上。
德国人弗雷德里希.高斯虽然还不到30岁,却已是享誉欧陆的数学王子,是素数方面最有说服力的人,关于他在尿裤子的孩提时代就已能够巧妙计算“从1加到100”的故事传遍了巴黎的每一个家庭,他本人也几乎成了继承牛顿衣钵的下一个风靡的科学偶像。
与牛顿一样,高斯的高傲和不近人情在圈子里非常出名。两年前他的结发妻子奄奄一息的时候,仆人请他回家看看,高斯一边拼命的在草纸上飞舞着算符,一边敷衍道——噢……请她稍等一下好吗。
同学把这段轶事讲给她的时候,苏菲惊讶的叫了起来:他的妻子一定很寒心!
那位男同学笑了——与他所追求的美比起来,生命和死亡,以及所有美丽或伤痛的情感,实在都算不得什么。苏菲,你有着那么天才的头脑,终究还是个女人。
高斯的回信很快便到了。他认为他的证明是完全正确并富有开创性的,他强烈要求见勒.布朗先生一面——“如果您不愿意来德国,我就去巴黎。”
高斯对性别的偏见,绝不会比拉格朗日好些。苏菲固执的坚持与他通过信件进行联系,高斯也难得的容忍了布朗先生的害羞,他不止一次的在公开场合提及布朗的先生的精彩证明——“布朗先生的工作在证明费马大定理的道路上迈出了重大的一步”。
马里安.帕尔内蒂将军已经快要把苏菲忘记了。
拿破仑一世现在已经是法兰西帝国的皇帝,他也成为他所信任的将军。他和艾汀小姐的生活非常美满,她为帕尔内蒂家族生了三个子女,个个都健康而精神。偶尔他会听到有人议论着热尔曼小姐进了高等理工,她依然未婚,她和拉格朗日先生疑似有特殊的关系,等等,好在艾汀从来不会参与这些,谈论丈夫的前任未婚妻实在不是有修养的女子做派。
只是在一个夜晚,那时他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不久,他随着落魄的拿破仑远征埃及,在滚滚烟尘的非洲大陆上,秃鹫在阴森的大叫,等待着吞食他身边垂死的士兵的身体,一种深刻的将死的恐惧攫住了他,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苏菲,想到了爱洛娃在炉火边苍老的话:去选择你自己的生活吧…无论它是对是错……
1806年,皇帝陛下派他赴普鲁士作战,临行的前夜,艾汀在他额角吻别,突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门外的人让他吃了一惊,面前这个没有披斗篷没有戴面纱,甚至头发也没有梳理的不速之客,竟然是苏菲.热尔曼!
她深深的对他鞠了一躬:“尊敬的帕尔内蒂将军,请务必帮我一个忙。”
他感到无所适从。
“苏菲……”
“您要去普鲁士作战了,战争的事情我不懂,但是请您一定要保护哥廷根的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先生,无论怎样,不能让他死在帝国士兵的枪下。”
“等等…苏菲…让我反应一下…先坐下来喝杯茶…”
“答应我,马里安,”她的眼中噙着闪烁的泪光,“答应我好吗。”
帕尔内蒂将军严格遵守了对苏菲的承诺,两个月后他真正见到高斯先生的时候,他深深的惊讶于这位“大数学家”的年轻。他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士兵,用蹩脚的德语说道:“高斯先生,从现在开始,直到战争结束,他们将日夜不离的保护您的人身安全,并且我已经给军队下达了特别禁令,哥廷根校园内不会有任何枪声。”
高斯感激之余如坠迷雾——为什么?
“是苏菲要求我一定要这么做,她被阿基米德的故事给深深的伤到了。”
高斯更加糊涂了——谁?
“苏菲.热尔曼。”
八、灵魂
高斯在下一封信中强硬而无礼的说道:
“作为对我这么长久的欺骗的代价,我坚持要求您来哥廷根与我见面,作为对您的保护的感谢,我将用在数学方面最新的发现欢迎您——您的诚挚的,卡尔。”
三十岁的苏菲第一次坐上火车,离开法国。沿途她看见美丽的山和宽阔的海,看见铁路边喘着粗气的工人,看见每个小站等车的妇女和孩子,在漫长的曲折的铁路线上,她时时刻刻感受着生活的粗重的味道,生活是长久的,长久的东西都带着粗糙的气息,她不由自主的想。
书丛中的高斯抬起头来,对她疲倦的笑笑,眼睛血红,显然刚刚熬过一夜。
“我听说天才是不熬夜的”
苏菲轻轻把门带上,走近桌子后面有点憔悴的人,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一贯倨傲的他会让她感到亲切。
“那是世人对天才最大的谬解,事实上长时间保持头脑高速运转的能力也是天才的一部分”高斯把椅子转过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骄傲的用眼神指了指面前摊了一桌子的草稿。
苏菲捉起最上面的一张,锐利的目光飞快的扫下来又突然凝固,然后用更锐利的目光回到页首……她无可救药的陷了进去。高斯叹口气,带着惯有的优越感,他就知道布朗先生一定会爱上这个理论的,而他喜欢她这样。
几个小时后苏菲终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的数学王子已经闭上眼睛,食指按住两鬓轻轻揉转,光线懒散的投射在他身后,均匀的呼吸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在一刹那苏菲有点惘然,甚至刚刚落笔的答案都变得恍惚起来,他的呼吸,便是人世间最安静的声音么?
光影神奇的交错出十多年前的命运之夜,灰白的长袍,干枯的树枝,灼热的地面,优美深刻的图形,浑然无物的沉醉,两张相隔千年的面孔悄然重叠,心里如潮水般浮上一汐温存和依恋。
而高斯的头脑依然在快速的转动,所有的符号在无边的黑暗中飞舞,其中闪烁的一部分渐渐连接成线,一根,又一根,再一根……当它们排列起来成为一个矩阵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更强烈的光点浮现在上面,隐去了其他的全部,光点渐渐上升,去寻找此前浮现的另一个点……等一下——这是怎么了,全部的公式和光点,忽然都消失了。
有一双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双手上面。
这温度不属于他,这双手细腻而柔软,如同电流穿过大脑,高斯微微颤动起来。
“别动。”
她伏在他耳边说,声音很轻而不容抗拒,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颈,他忽然置身于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地方,这样奇妙,这是哪里。
“布朗先生——”高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震颤。
“别说话,高斯先生,天才的大脑也需要休息。”
九、弹力
高斯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似乎是很久之后。
但他恍惚而清晰的记得所发生的一切,他坐在这把椅子上,不可抑止的颤抖着,她的脸颊轻轻贴在他的金发上,他听得见她的每一声呼吸,她温热的手环绕在他的胸前,他下意识的握住它们,无声的交缠中彼此的指尖渗出细密的汗滴,凝固了时间。
她在他桌上留下几张纸,是关于方程的另一个解,而他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他的灵魂。对于前者,他万般相信那是正确的,很出色的思路,他甚至没有想到过。而对于后者,他什么都无法确信。
两个月后,苏菲在巴黎的报纸上读到了高斯先生与威尔赫敏小姐订婚的消息,这位年轻温柔的德国姑娘将成为他的第二任太太。
如果从来都没有希望,也就不会绝望,古老的提琴搭在左肩上,琴弦缓缓划过,所有的音符被次第奏响,那不是莫扎特,而是更深的夜,父亲再也不会站在她身后抚摸着她的肩,他老了,整日躺在床上,卧室里不断传来阵阵揪心的咳嗽声。
高斯的研究方向不久后转入应用数学,他再也不碰数论了,苏菲不知道这是否与她有关,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希望与自己有关。
弗朗索瓦死在一个安静的冬天,肺结核要了他的命,他握着女儿的手,他眼里她似乎一直都是那么年轻和美丽。
“我宠溺你,让你尽情的做你想做的,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我从来没犹豫过,但是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我坚持阻拦你,我的女儿,是不是你现在会更加幸福……”
苏菲的眼泪簌簌的落在父亲的手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帕尔内蒂的大儿子已经成年了,长得和他爷爷一模一样,那天我在街口看到他们一家,连他的女儿都已经会说话了…”
苏菲扑在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不要哭,我的宝贝,我并没有遗憾,上帝是爱你的,即使他为你爱的数学铺设了一条孤独和艰难的路……”
三十三岁的苏菲为父亲穿了三年的黑纱,她的数论研究在与高斯的联系中断后渐渐走向死结,虽然在这个领域,她的成果依旧处在至高点。
1809年法国科学院组织的一次论文征集,使金属弹力学走进了苏菲的视野。她用七年的时间完成了现代弹力学的初步的奠基工作,随着震惊整个物理圈的《弹性金属板震动的研究》论文的发表,苏菲再次震动了法国自然科学界。令她足够欣慰的是,这一次科学院的同行们大多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她的能力——这确实是一个女人,但这是一个曾完美证明了n=5的女人。
1818年的春天,法国科学院一年一度的酒会上,一袭黑裙的女人优雅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她有着天生精致而美丽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上点着淡淡的雀斑,她身材优美,散发着自然而从容的气息。
觥筹交错之间透明的液体微微的震动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您是……拉普拉斯夫人?”
“不,我是苏菲.热尔曼。”
男士顿时无法隐藏他惊异而倾慕的目光——没想到科学会的那些老顽固们真的邀请了您!天啊,我敬爱的苏菲,您是他们发出请柬的第一个女性!
“谢谢您,先生,不过您的语法可不太严密,还有很多夫人在场呢。”
“那我这样改——您是第一个在请柬上拥有自己姓氏的女性。”
“真诚谢谢您的美意,泊松先生。” 苏菲扬起酒杯,微微一笑,他看清她的手指上果然没有婚戒。
已经凭借积分研究而扬名四海的泊松低下头——“热尔曼女士,介意与我喝一杯吗?”
——不了,您瞧,天已经晚了,在外面醉酒可不好。
她对泊松淡淡一笑,起身告别。
“请等一等!”泊松抢在她前面冲出门去,拦下一驾马车,“请允许我送您回去。”
“泊松先生”,她抬手制止了他,最后对他微笑了一次,“您是多么的年轻啊。”
十、最后的百合
1831年,距皇帝在圣赫勒拿离开人世已经十年,各种革命继续翻云覆雨。
她的脸颊泛着不健康的绯红,眼睛却因为燃烧而异常明亮。
她清楚地看见他走到床边,笨拙的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他仔细的打量着她的面色,才终于迎上她平静的目光。
“我喜欢百合”,高斯将花束散落在床头的架子上,有带着香气的露水轻轻摇落下来,恹恹的房间里刹那充满了清新,“高贵而纯洁的生命。”
苏菲感觉到一阵湿润,高斯还沾着露水的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感觉好些了么?”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欺骗您,更不想让您担心。”
仆人挂好了高斯的外套,将椅子移到床边,高斯坐下来,搓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探望病人并非他所擅长。
——法国科学院的泊松先生在期刊上又发表了一篇新的文章,里面提到了大量您曾做出的研究。
被乳腺癌折磨着的女人露出憔悴的笑容。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那本期刊就在我大衣里,来巴黎的路上我一直在读它。
高斯起身去大衣口袋里取出那本书递给她,然而高斯的手在半空中缩回了。
“不要劳累您的眼睛了,请让我为您读它。”
可他终究没能读完,泪水正在氤氲,终于模糊了书上的字和她美丽的脸,这样一个天才而富有创造力的生命,被上帝珍爱而又被他抛弃的孩子,就要永远的消失了。
高斯紧紧抱住她,他有许多许多话想和她说,曾经可以说的,永远不能说的……上帝啊,请不要带走她,如果女人的身体是原罪,那么所有这些年的智慧和坚韧都不能救赎吗?
苏菲用冰凉的手指擦拭他的眼角,她看清了他眼中深刻的孤独和眷恋,心里骤然一痛,日子已经不多了,她没有时间再去在脑中一遍遍回放他深挚的目光了,而聪明如他,这样的孤独只能被死亡一遍遍冲刷得更加深刻。
——尊敬的高斯先生,布朗先生遇到了一个很感兴趣的谜题,您能帮我解答吗,我究竟应该去感激数学,还是应该去怨恨数学?我要死了,很希望能够与他和解。
——您用的是“他”?而不是“它”?
——是的,数学是一个拿走了我全部的心,而又不能娶我的男人,是我纠缠一生的恋人,每每想要抛却,就发现内心的眷恋是如此强烈;每每想要倾心去爱,他却一如既往的面目可憎。
——苏菲……
——我希望在死之前与他和解,这样在上帝那里,我能够以更好的姿态去讲述我的一生。
——上帝以不同的方式爱着每一个人,也许数学便是他爱你的方式……
一个月后,德国哥廷根大学的董事会上。
高斯缓缓走上讲台:“既然各位都认同,我们的荣誉博士学位要授予每一个在自然科学上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那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给苏菲.热尔曼?”
她此时坐在轮椅上,半小时前,她请求仆人推她出来到高等理工学院的图书馆,她静静的看着常春藤依旧如火如荼的爬满了古老的墙壁。
“尊敬的高斯先生,今年的另外一名候选人,福尔.达西教授,他刚刚在微分上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包括您在内的所有人都认同的,我们更倾向于将荣誉博士授予达西先生。”
仆人用力将轮椅抬上每一级台阶,推着苏菲缓缓进入图书馆里面,她轻轻的摩挲着每一张桌子,那上面留着她年轻时的痕迹,仿佛还能听见这里回响着年轻人争论的声音。
“尊敬的高斯先生,我不得不指出,哥廷根有着非常悠久的传统,其中的每一项都需要得到我们的保留,哥廷根建校以来,荣誉博士从未被授予任何女性,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项传统在我们手中被破坏。”
穹顶上的壁画似乎比几十年前更黯淡了一些,她记得热尔曼素数诞生的那个夜晚,她静静的看着那高高的穹顶,她听见嬷嬷呼唤她回家的声音,可她没法回答,她的思路正在燃烧,似乎要燃尽她的整个生命。
“尊敬的高斯先生,您知道有传言认为您和热尔曼女士有不正当的关系,不知道这是否也能构成您为她争取荣誉博士的理由。”
向窗外望去,不远处便是她在雨中等候拉格朗日先生的地方了,当她失落的回到家才发现自己被淋透了,她是那样的低落,她一直在无助的哭泣,还以为从此要与心爱的数学告别了,“那时她竟然那么脆弱”,一丝微笑不自禁的浮上苏菲的嘴角。
“各位董事,我无意贬损达西教授的任何成就,但请恕我直言,如果他在微分上做出的贡献可以称得上巨大的话,我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热尔曼女士在数论和弹力学上的成就了,在座的各位,有人能告诉我吗?”
也是在那个地方,拉格朗日对她大声说: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了!去找弗雷德里希.高斯!一朵朵百合花飞向天空,拉格朗日的背影消失在雨中,他已经给了她他的所有,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慢慢体味到那是多么伟大的情怀……
“各位董事,我无法想象这样的话会出自在座各位的口中,现在有任何男人能够对我发誓说,对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可以绕过这个女人的发现,或者在深入研究弹力学尤其是金属弹力的时候,可以不必读这位女性的论文吗?”
是弗朗索瓦的声音吗?他在热切的呼唤着她的名字,他在巴黎街头伸出温暖的大手将她拉上马车,他帮她遮挡了所有的风雨。她什么也没能回报给他,而他依旧毫无怨言的永远爱她,直到他死去,她才明白原来父亲是她的唯一。
“我真诚的希望与所有人在学术的层面上进行讨论,但既然有人质问我与热尔曼女士的不正当关系,我毫不忌讳告诉大家:如果为科学奉献了一生并且做出巨大成就的苏菲.热尔曼今天不能获得荣誉博士,那么弗雷德里希.高斯将永远离开哥廷根。”
那是怎样的光芒啊,那是高斯的脸吗,不,那是阿基米德,灰白的长袍,干枯的树枝,灼热的地面,优美深刻的图形,遥远深邃的奥秘,纯真而沉迷的眼神,浑然无物的陶醉……真美啊,请停一停!…
11月的哥廷根,雪后的校园清寂而美丽。
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黎曼,希尔伯特,克莱因……这些响彻寰宇的名字将在这里留下他们光辉的足迹。而此时此刻,只有已经老去的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在这个校园里孤独而平静的行走。他依然是哥廷根唯一的王子,每一个经过他身旁的人都投去仰慕神一样的目光。
高斯手中拿着一张名誉博士的证书,迟到的荣誉,早在二十多年前布朗先生给高斯的第一封信中提出证明费马大定理的重要思路时,它就应该来了。而不用那么早,只要提前哪怕半年也好,巴黎市政当局也不至于在她的死亡证明上,冰冷的写下:死者单身,无业。
高斯收紧了风衣,一种酸涩的情绪哽住喉咙,不知是对无法改变的命运的敬畏,还是一种长久的怀恋。
哦, 苏菲.热尔曼!
评论
11 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