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冰心辞世十年祭(之二)
冰心先生总爱说:“毛主席有五不怕,我也有,我起码也有几不怕,一不怕离婚,我老伴已经没了,二不怕撤职,我不是官,三不怕开除党籍,我不是共产党员,就剩下杀头了,谁还要杀我的头呢,我都这么老了,就是杀头,我也不怕,反正要死了。”她说:“我最相信两条:一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一条,历史是人民写的。”她还说:“我很老了,以前喜欢风花雪月,现在不爱看了,已经经过了,很淡薄了。写些人间不平事吧,为别人多说点公道话。”“不要看一时多么有权势,没有用,自己再吹嘘,或者再谦虚,也都没有用;真正厉害的是人民,还是那两句话。”“要非常谨慎地对待权,权过于集中,过于大,不是好事,是坏事,会走向反面。解放初,我们认为一切都很好,包括大跃进等等,好得很,但越来越不行,可见,权过于集中过于大是件坏事,才三十几年就搞成‘文革’那个样子,还搞什么“引蛇出洞”,太不像话。不受监督和制约的权能让人走向反面。”“有人生前不得了,死后却被人骂;有人生前很冷,死后却名声很大。对曹操,对诸葛亮,人民自有评说,几千年不变。总之,还是那两句: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历史是人民写的。”冰心先生常说:“透明度越差,明智度也越差,成正比。”
周扬重病时,冰心老人去看过他两次,之后,说:“以后不去了”。吴文藻先生重病住院,有痰,呼吸困难,切了喉管插上呼吸器,头上到处是管子,看了很难受,冰心先生心痛之极,但又不能说不,只是说:“如果轮到我自己,我就要求安乐死。”
“是因为太难受吗?”
“不,因为已经没希望,绝对没希望了。”
长城饭店美方经理曾邀请她的小女儿吴青去作中方经理人,冰心先生、吴文藻先生和吴青本人都不干,认为还是教书育人好,说“人是不能为钱而活的!”如孟子所说:“匹夫不可夺志也”。
高洪波拿来《人间小品丛书》中的《冰心集》,她看了以后说其中只有两篇好:一为《到青龙桥去》,二为《观舞记》,其余都“幼稚”,现在看了脸红,不好意思。
石家荘河北人民出版社替冰心先生出了一套《冰心选集》,有六卷,她看了第六卷,是评论和序跋集,她说“无聊”,我以为是书出版得不好,她说,不是,是自己“写得无聊”,不好意思看下去,一再说“无聊、无聊”。
这是冰心先生晚年对自己早期作品的评价,这种话她说过不止一次,是极真诚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以一再重复,而且公开地讲。她说她的作品现在有两点重大变化:一是如前所述不再写风花雪月,二是越写越短,短到甚至一篇文章只有一百多字。
冰心先生说她早年文字有的许多修辞是自己发明的,在别人看来很新颖,或许很难懂,甚至有些奥秘,句子一般也比较长。她说现在写东西力求简明,越写越短,几乎不用形容词,说明白了即可,平舖直叙,直截了当,不说废话,只做减法,不做加法,清清爽爽,通俗易懂。
冰心先生眼睛很好,多小的字都能看,而且看得仔细。我替她编了一本《冰心九旬文选》,是本小书,由梁凤仪的“勤十缘”出版社出版。给冰心先生送去样书之后,第二个星期再去时,她把样书还给我,说“上面有四十个错!”我打开一看,她已一一用圆珠笔在错的地方标出,并一一改正过来,字写得很小。她由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认真读了一遍。
冰心先生的许多观念与众不同,而且直接表达出来。比如尊重妇女。夫妇两人去拜访她,男的岁数大一些,女的年轻一点,只有一张小凳可坐,男的先坐下来,冰心先生马上让男的站起来,要女的坐,教男的在一旁站着说话,但她并不直接说明原由。客人当然明白,她是故意表示在她这儿妇女是第一位的,不管这位妇女有多年轻。又比如她永远要干净整洁,毫发不乱,自己的衣裳朴素大方,永远整整齐齐,端庄大气,颜色或白或灰或兰或有小碎花,着布鞋。一次正在家里拍电视,她突然叫仃,指着根本拍不着的窗帘说,请把搭在暖气片的一角整理一下,要摆正。我于九十年代初在张自忠路中剪子巷33号找到了冰心先生早年的旧居(原14号),这是她少女和年轻时居住过的地方,而且在此成名,先后住了十六年。我带了个电视小分队去把它拍下来,然后放录像给冰心先生看。冰心先生大为高兴,后来还专门写过一篇散文,叫《我的家在哪里?》,说她一生住过许许多多地方,能在高龄时进入她的梦乡的偏偏是这座院子,可见这才是她的“家”。哪知道,录像放着放着,她又突然叫仃,说不看了,为什么?只因看着心痛,说现在的居民怎么可以把房子住得这么脏,这么乱,太不像样子,简直惨不忍睹,不看了不看了。那个院子现在住了不止一户人家,还搭了小厨房,从不修缮又疏于打扫,显得脏乱不堪,叫她老人家看不下去。臧克家先生说冰心先生既便在湖北下放干校劳动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将袜子套在裤角外面,很利索,在逆境中也风度不减,一付正气凛然不卑不亢的样子,让人敬佩。这正是她的人生态度。
实际上,冰心先生是一个意志很坚强的人。她外表很慈祥,很温柔,从不说什么过于的严厉的话,而且爱说爱笑,生性活泼,高兴起来像个“人来疯”,很容易接近,很容易让别人敞开心扉,但她内心是很刚毅的,倒像个男的,一点也不“淑女”。
冰心先生写了一篇悼念邓颖超大姐的短文,引了巴老的一句话——“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个榜样”,结果发表时被删除,她勃然大怒,当面责问报纸的总编和副总编,说“我怎么向巴金先生交待”,还一直找到负责宣传的主管,一定要讨个说法。
冰心先生十一岁以前在家里是被父母当男孩养的,着男装,骑马,打枪,游泳,向往着当军人,当水兵,父母不怎么管她,自由自在,是父母的“野孩子”。十一岁回到老家福州,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要着女装,每一次穿女装,就大叫:“真是难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