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纪游之三:湖边的勃拉姆斯


    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林茨——我没有因为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的布鲁克纳而去那里,因为布鲁克纳我不熟;我最终也放弃了因斯布鲁克——这个我最喜欢的地名之一,很多年前因为一部二战片里有“通往因斯布鲁克的列车”这样依稀的记忆而永远记住并喜欢上了它,但现在还是让它仅仅是一个地名吧;我最终也没有去哈尔施塔特那个风景如诗如画的湖区和湖边小镇,我想,最美的风景一定要留着和自己最喜欢的人一起去看才靠谱。就这样,我最终去了克拉根福特。

 

    我是因为勃拉姆斯而选择这个我在前一天还闻所未闻的城市的,而它之所以和勃拉姆斯能扯上点关系,只是因为在这个城市西边十几公里处有奥地利南部最美的小湖——沃色湖Worthersee,湖边有个叫波茨沙赫Portschach的小镇。

 

    那是勃拉姆斯在1877-1879年间连续度过三个夏天的地方。头一年,让他受了21年苦的《第一交响曲》总算完工了,心情舒畅的勃拉姆斯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了波茨沙赫,发现这里“有山有水,还有森林”,“非常美丽,十分安逸舒适”,于是选择这里作为他这个夏天的工作地!第二年他第一次去意大利,极大的满足也没有让他忘记波茨沙赫,于是,他连维也纳也没回,就直接从佛罗伦萨来到这里,并在这里过了他45岁生日。第三年夏天来临之际,他放弃了朋友让他去另外一个地方的建议,三顾波茨沙赫。

 

    勃拉姆斯是一个夏天的写作者,如果不是要外出演出到处跑,一般来讲,他的生活习惯是冬伏夏出,冬天他一般都住在维也纳,但冬天一过,他就会精心挑选而又不断走马灯似的变换着他的夏季住所,以确保在维也纳之外,他能在最舒适的地方拥有最好的写作状态。他最有感觉的夏日天堂比如伊舍尔、利希腾塔尔等,那都是他去了又去的好去处,但这些地方没有一处像波茨沙赫那样,能令勃拉姆斯把连续三个夏天都交给了它——而且是他自认为一生中所经历的最美好的夏天!

 

    我在地图上找到波茨沙赫这个小地方的时候还真的有点小兴奋——这地方还真不好找。在奥地利旅行得特别留意,有些地方你会一不小心就错过了,有些地名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以某种神奇的方式突然跳出来,扎进你的眼里,慢慢滑向你的心里,再在那里荡起一点小小的涟漪,让你心情舒舒服服地荡漾几分钟。某一天傍晚从维也纳离开后,我在午夜的迷途中被一辆空空荡荡的南行火车拉着到一个车站停了下来,站台上昏黄的灯光照见站牌上一行地名Murzzuschlag,我无聊的目光追踪过去,照着拼音的读法读完这几个字母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来到了一个叫慕尔楚施拉克的地方,我记起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在我写某一篇关于勃拉姆斯的文字时曾经折磨过我,这让我意识到那一刻我呆着的地方,就是勃拉姆斯写出他无比阴郁的《第四交响曲》的地方,在慕尔楚施拉克没有水的这个夏天里写《第四交响曲》的时候,有一些烦心事情困扰着勃拉姆斯,在那里他艰难地用音乐来升华自己,那个夏天他还曾因为吃到的樱桃不甜而不太开心。

 

    但波茨沙赫却全然不同,在那里,勃拉姆斯写了充满自然田园情调和欢愉色彩的《第二交响曲》,写了他伟大的外强内柔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写了他无比温柔无比优雅无比妩媚的《第一小提琴奏鸣曲》,以及他作为一个钢琴大师和反浪漫主义者结合的精致典范之作《两首狂想曲》和《八首钢琴小品》……。让勃拉姆斯写出了这么多好曲子的地方,那个伟大的波茨沙赫,我能不去看看吗?

 

    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从格拉茨火车站登上一列柏林开往威尼斯的国际列车,和之前去萨尔斯堡和去维也纳的火车不同,这可是一列真正的“国际列车”哦,柏林!维也纳!威尼斯!光这些名字想起来都叫人兴奋,车上相对拥挤的车厢以及乘客们风尘仆仆的表情神态,以及他们明摆着是为了出远门而携带的大件行李,都给人一种很国际的感觉。火车一路向南驶去,我手里捧着本旅行手册,眼睛却不时地在车窗外漂亮的风景和车厢里我对面两个一直打着瞌睡的学生模样的东欧美女的漂亮小脸蛋之间漂移。

 

    火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克拉根福特,有不到10万人居住在这个南奥最大的城市和欧洲杯最小的举办城市。由于该城毗邻斯洛文尼亚和意大利,市中心的老建筑大多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建筑师之手,我想这恐怕是当年对意大利着迷的勃拉姆斯会看上这里的一个原因。我在这个几乎不用一个小时就能逛完的小城里随便溜达了一下,就急不可耐地奔向城西著名的沃色湖以及湖畔的波茨沙赫而去,因为真正把勃拉姆斯从千里之外的维也纳吸引而来的,正是那里的山水美景和浓郁的田园气息。相比之下,克拉根福特对他来说,可能也就是个买乐谱的时候必须光顾的地方。

 

    我在中午时分来到波茨沙赫的湖畔,闲逛一通之后,在树荫下点上一根烟,看沃色湖水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湖水干净而透明到你可以看见水里的红鳟鱼在快活嬉戏,那情形,会禁不住想起舒伯特《A大调钢琴五重奏》醉人的旋律,阿尔卑斯山浓密树林里吹来的风,掠过点缀着有数片白帆飘荡的湖面,带着甜蜜而清凉的气息,令我舒服万分。虽然是个周末,但沃色湖并不是一个日所共知的热门景点,远离了游人如织的热闹,这里的湖畔风景有一种令人恍若隔世的安静。

 

    如果我们习惯了用诸如优美、绮丽、梦幻、如诗如画之类的词汇来形容我们所见的美景的话,那么,波茨沙赫的湖光山色的略微不同之处,便是它们总是可以让人在这些常用词之外,还进一步地联想到优雅、典雅、精致以及高贵等词语,而这些词汇又让我和对诸如贵族、上流社会这样一类东西的想象联系起来,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正是勃拉姆斯在波茨沙赫期间所写那些美妙无比的乐曲时所追求的东西吧。

 

    在波茨沙赫看见的沃色湖并不是那种未经人类染指的纯天然的风景,它甚至连浪漫派艺术家们最着迷的一点原始野趣也没有,沃色湖的美是另外一种美,精巧标致到你以为巧夺天工但又看不出任何别扭的人工破绽。一两百年来,欧洲人精心修饰着这处景致,直把它变成人见人爱的艺术品。而事实上,波茨沙赫在18世纪以来,一直都是德奥上流社会的休闲地。光看看沃色湖边盖的不同时代留下的各种大小不同、风格各异但一概精美无比的酒店和别墅,你就应该能够想见这里一如既往的繁华。

 

    或许,勃拉姆斯当年醉心的田园情调在这里或许已经渐渐淡出,但却不会完全消逝。比如,他在波茨沙赫时,几乎每天都要从他租住的男爵家的宫殿般的房子里去吃午饭的白马饭店,我去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关门歇业了,隔着玻璃看进去,屋子里各处随意凌乱堆着的家具等着主人收拾,面向湖那边的小院子里的花草也已因为没人收拾而显出一种破败之气,直让人担心某一天它会破败到成为不堪面对的废墟。但其实这种担心有点多余,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这个老饭店据说不久以后将修葺一新重新开放,老欧洲就是这样,喜欢旧东西,因为那里面有昔日好时光留下来的记忆和光荣,就算是非要翻新不可了,那也是整新如旧。

 

    勃拉姆斯最初来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在维也纳成名,基本上算是混进了那里的艺术圈和上流社会,他的生活方式也就不复当年他在汉堡刚出道时那样穷愁潦倒,高雅、体面、安静、有节制但不乏品位同时又极有效率的生活是他所追求的,而这种生活,波茨沙赫正好有。

 

    勃拉姆斯三顾波茨沙赫,租住的地方都不一样,但都离湖靠得很近。他是一个早睡早起的人,常常一大早就结束一天的工作,然后早早起床,在四五点钟黎明时分的薄雾中钻进湖水里,畅游一番,让清凉的湖水使自己变得清醒而干劲倍增;等太阳升起,他回到房间里喝上一杯自己泡的咖啡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中午他会去旁边的白马旅馆独自用午餐——很多人都把那里当成了勃拉姆斯的度假住所,而其实他不过是去那里吃吃饭而已,他在给克拉拉的信中曾夸奖过那里的鱼做得不错;虽然时不时有慕名而来的粉丝以及附庸风雅的贵族过来和他套套近乎,谈谈艺术,但这种恰到好处的有分寸的打扰并不会给他带来太多的困扰——他甚至也需要这样的氛围。

 

    中午以后的时间最适合爬山,去湖边或山间树林里散步——如同他热爱水,他的每一次灵感的出现有离不开森林,这是他思考的时间,散步回来后再精神饱满地继续工作。晚餐是他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光,通常和熟人或本镇的绅士淑女们共同享受,饭后他会参加一些镇上小范围的社交活动,回到住所给他远方关心他的朋友们写写信,勃拉姆斯在波茨沙赫三个夏天一共逗留了将近300天,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有规律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别忘了,勃拉姆斯是一个典型的金牛座。

 

    要在勃拉姆斯作品中具体找出波茨沙赫湖光山色的影子,是没有必要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勃拉姆斯不是一个描述型的作曲家,他对浪漫主义时代极为流行的那些环境气氛烘托的惯常手法也完全不屑一顾。他喜欢的是一种内在的秩序感,一种经过紧张的冲突后所达到的和谐,而这一切,波茨沙赫那并非原始的但却是充满典雅、精致、充满了贵族气息的湖光山色、碧水蓝天都一概慷慨地给予了他。如果我们一定要搞清楚勃拉姆斯作品中的山水田园意象,和其他那些同样迷恋大自然的浪漫主义者眼中的山水田园有何不同意趣的话,那么,我斗胆下一个结论:一个古典派,一个浪漫派,差别应该就在这里了。

 

    这并不妨碍我们在勃拉姆斯作品中尽情发挥我们的自然联想,去品尝他在波茨沙赫为我们留下的那些盛夏的果实吧,比如,有人曾把他的《第二交响曲》第一乐章比喻为“落日余晖”(来自林逸聪所著《音乐圣经》),也有人在《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那段饱满的华彩乐段后看见“夕阳温柔的光线使夏日天空格外透明”(来自和勃拉姆斯同名的传记作者弗尔纳尔),还有人从《八首钢琴曲》中感受到一个挥洒了满湖阳光、缀满了遍地鲜花、回荡着啾啾鸟鸣的湖畔清晨的喜悦(来自我本人)……这些都没任何问题,勃拉姆斯三顾波茨沙赫期间所完成的作品,是他写作中田园意象最丰富、最清晰的部分,也是他作品中自然情怀流露得最生动、最迷人的部分,虽然这三个波茨沙赫之夏并不是他写作的数量最多的时期,但在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这个关系层面上去聆听他的旋律,怎么联想都不过分。

 

    事实上,在我告别波茨沙赫,坐着每小时一班的邮车离开沃色湖的时候,我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躺在沃色湖边的夏日夜空里,任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旋律在耳边飘……,那感觉,真的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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