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春节


刘轩

 

二○○六年春节,我去上海录电视节目。出发时,收到老爸的e-mail,叫我去拜访内地的亲戚:「你二姨婆九十几岁了,现在还自己住。帮我包个红包给她,回台湾再还你。」
到了上海,二姨婆见到我开心得合不拢嘴,立刻叫管家炸了一大盘春卷。我拿出笔电,放美国的照片给二姨婆看,但是她耳朵实在不好,所以我另开了一个窗口,在屏幕上同时打字批注。在客厅里,我们两人一起对着屏幕指指点点,她说一句,我打一句,这样子「聊」了很久,直到电池用完。
离开时,二姨婆拍着我笑说:「下次来,记得带充电器!啊?」
回到饭店,我用Skype打给老爸,报告之后顺便说我没法赶回纽约过年了。「可是我打算送你跟老妈一个红包。」我说。
老爸回答很直爽。「这样好了,你给二姨婆的钱我就不还了,就算是给我和你娘的红包吧!」
隔天,接到妈妈的e-mail:
「你老爸说,叫我直接从他的户头领钱,说是你送的。可是你不回来,妹妹担心今年没她的份。这样吧!我把你给我的拆一半,算是给她的好了!」
除夕,又收到妹妹来信:
「谢谢你的红包。妈咪已经直接转进我的户头了!」
哔哔一声,是台湾朋友传来的贺年简讯:
「新年到了,想给你五千万:千万要快乐!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平安!千万要知足!千万不要忘记我!」
我觉得这句不错,便按个键,把它转寄给手机里的好友清单。
二十一世纪的某个春节就这么过去了,多了不少方便,少了不少人情。
晚上我在日记里写:
「当每个人都在在线时,跟上百人贺年只是举手之劳,但一百零一通简讯之后,意义何在?坐在饭店里,面前摆着泡面,还是可以跟半个地球外的家人视讯围炉,但是难道举头望屏幕,低头就不思故乡了吗?十个数字红包,也抵不过一盘刚炸出来的春卷。」
二○○六年之后油价飙涨,机票贵得离谱。尽管这样,去年春节我还是订了位子,坐了十九个小时的飞机回纽约。纽约冬天干冷,一下飞机嘴唇就裂,坐车回到家,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子里则烧着壁炉,老爸在看中天电视。
中天电视?
「对啊﹗家里装了小耳朵,你忘啦?」
外公外婆踩着碎步出来打招呼,从他们的房间传来《倚天屠龙记》的音乐。外公看到我就问:「这个陈冠希是谁啊?怎么最近新闻都是他?」
这时妈妈笑着凑过来。「儿子饿了吗?美惠阿姨昨天炖了一锅麻油鸡,好地道噢!」
我觉得自己彷佛根本没离开台湾。走进卧室,打开计算机,女友在MSN上敲我。
「哈啰!要视讯吗?」她问。
「不用了,我好累,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就好。」
当晚我在日记里写:
「千里迢迢回到纽约,没想到变相绕了一圈到台北。科技真可怕。少了距离,也少了异乡情怀。但是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没有习惯的体温,又觉得很陌生。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二十一世纪的春节,的确充满着时空错乱,就像那句英文歌词:So close, yet so far away……
科技克服了距离,让我们不再担心联络不上所爱的人,但是如果我们看得到、听得见,却无法把红包直接放到孩子手上,跟他们共享一杯牛奶,让他们躺在怀里打瞌睡……如果我们抱不到爱人,闻不到他们的味道,那么所有的高画素视讯和实时影音,岂不是更加强我们的挫折感?
或者也可以说,二十一世纪的科技不只是应该让我们随地都能够看到家人,更应该是帮助我们简化生活,让我们随时都能有空陪在家人身边。
我曾经在高铁上看过一个海报:左边的照片是一个老人的手,杵着一个拐杖,右边的照片是同一个老人的手,却牵着一个小朋友。一边写着:高铁之前,另一边则写着:高铁之后。
每次我看到那张海报,都会觉得很感动。也许是因为我曾经看过许多孤独的老人,也或许是因为,当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每次我从大学匆匆忙忙回家,又匆匆忙忙赶着走,奶奶在门口抓着我的手,总是握得那么紧。
二○○八年,上海的二姨婆也过世了,享年九十八岁。
她老人家应该一辈子都没有上过网。那简单到可以的小公寓里,连电视机都没有。再加上她重听,因此凡是要跟她联络,都得先打电话给她的邻居们,请邻居找到管家,再让管家对她用吼的来传达讯息。也正是因此,当年我才不得不自己找过去,也才有机会听她说故事、陪她打字聊天,最后还推着、就着,好不容易把红包塞进她手里。我觉得很幸运,能够有机会用一些有限的科技,亲自与她分享我的生活。
「下次来,记得带充电器!啊?」临走前,二姨婆拍着我笑说。
这是她对我的最后叮嘱,也是一个非常符合二十一世纪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