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三度——笔以四德



好多年前,我在上海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也住在锦江饭店,晚上没事做,想画画水墨,跟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院长汪大伟说:请他找个人帮我去买几支画山水的笔来。去帮我买材料的那位年轻老师问我:要什么笔?我说大、小山马各拿几支吧。当时没有多少思考,随口说出来的。因此他们对我画画用笔的习惯就以为是“山马”为主了。事实上我没有用这种笔的传统习惯,仅仅是因为几天前在一个书画院里,被人请去画几笔应景,随手拿起一支笔,弹性适中,笔锋比较长,皴擦自如,湘妃竹的笔杆,看看叫做“山马”,因此有点点印象。那个老师开车大概是去朵云轩买了几支回来,我就那么画了。好像以后却没有再用过“山马”。提起这段旧事,是说明自己对笔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更加没有一个非此莫属的品牌要求。

有些人对笔的品牌非常讲究,不是特定品牌的笔,画起来就觉得很别扭,我还见过有些画家没有那个品牌、型号的笔就不肯画。至于我,画水墨,用笔其实仅仅是个人习惯,无须追逐名牌,更不要人云亦云,自己觉得顺手的笔就是好笔。我大概经历坎坷,用笔没有多少选择空间,在设计工作的时候,需要设计山水画,仿制旧山水,或者设计白描稿,自己去文具店买,“文峰”牌就很好。而笔的类型,如果是硬毛的(叫法很多,狼毫、紫貂毫、兼毫),我总是用最基本的大、中、小“山水”;如果是渲染色彩,无外是大、中、小“白云”;白描就用“叶筋”,“衣纹”一类。六七年的设计员生涯,也没有落下一支好笔,倒是画了几千张,还出口了好多。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在美术学院当了教师,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好一点,有能力,也会试试用其他的笔,会买一些贵一点的毛笔(不一定是好的),但是我基本上还是不挑剔,自己喜欢画水墨写意山水多,自然用硬毛的笔,至于是不是狼毫、兼毫倒不太在意。

近几年来,应李嘉诚教育基金会的邀请,我担任了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的副院长。我们那个设计学院的门口,早上有时候会有一个江西小贩在摆摊买笔墨、印章颜色的,我走过的时候总会停下来看看,买些红星牌的宣纸,看到笔的时候,他总是给我推荐一些笔杆最讲究、笔毛有不同类型的毛层层包裹的笔,我也姑且一试地买过几支,可回到办公室试试,居然没有一支好用的。在广州有时候要画画,会回到广州美术学院门口的那些小艺术用品店,记不住名牌,还是买几支大山水,放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要用的时候拿出来随意画,用了好几年,还是很好,也都能画。事实上,我对纸、笔、墨都不讲究,恐怕和自己这种非科班出身的杂牌背景有很密切的关系。

那次去苏州,和两个刚刚认识的朋友分手之后,我去开发项目工地上开了半天会,会后请人送我去拙政园门口,一方面去找找他们两个人提到的画廊、改造项目,看看是不是可以相约回上海,那天是新年的除夕,上海应该很热闹的。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那里小店的书画,虽然我自己不收藏,但是很喜欢东看西看,长见识嘛!那边好多小店铺,我一间间的去看看,那些笔“花哨”得厉害,缺的是“老老实实”的画笔。现在什么事情都讲究赚钱,笔不好好做,把精力都放在笔杆上了,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看了半天,品牌繁多,眼花缭乱,居然找不到我熟悉的实实在在的笔,这就是画画的人现在遇到的问题了。我仅仅是看看,并没有买。

说起水墨画,工具很简单,除了宣纸就是笔墨了。江浙这一带出笔墨,则是出了名的。特别浙江湖州的笔,现在说“端砚湖笔”,那“湖”就是湖州。江浙一带历来多书画家,因此他们的笔墨水平也高得很。要买到好的笔墨纸砚,这里比其他地方有更多的选择。

我年轻的时候学画画,没有什么钱买笔墨颜色,那种困难窘迫,是现在学美术、设计的年轻人想象不出来的。因为父亲在1957年给打成“右派”,送去劳改,父母工资都减了,家庭经济很紧张。我们家里兄妹三人,我是老大,母亲节衣缩食给我们吃住,怕我们身体受影响,哪里有闲钱拿去买画具材料呢?记得有一次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的一批“右派”——全是业务上的优秀人物——在武昌东湖的学院的养猪场劳动,我父母都在,我们小孩也跟着在田里玩,中间休息,大家就地坐在稻草堆上说话,那些叔叔阿姨大家知道我喜欢画画,很鼓励我,我父亲借这个机会小心翼翼地问汤文选老师笔墨、颜色的价钱,结果发现是很贵的,我父亲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了一套材料。因此父亲跟我商量,是不是采用一个星期给我多一点点零用钱,好像是每个星期多两毛钱吧,让我攒起来,可以买一支笔,或者一管颜料,积少成多,父亲说按照目前家里的经济情况,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我那时还年少,只要有办法可以买到画具,自然总是很高兴的,也很有耐心等待。记得在养猪场的稻草堆上做这个计划的时候,大约是中国灾害严重的1960年的夏天,积积攒攒了三年,到1963年上高中的时候,我总算是基本买齐了必备的笔墨色彩了。就那么几支笔、十几管颜色,要攒上三年时间,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好像是天方夜谭,但却是千真万确。当时学画的背景如此窘迫,我哪有什么资格去挑三拣四呢?不过,逢事都有两面性,这种条件下养成的不挑拣、不讲究倒是让我有了很大的机动性——无论场合,不讲条件,走到哪里都能画上一气。

说到水墨画的画具,也就主要说说毛笔吧。我对作画用的毛笔倒真是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只要中锋好,不容易损坏,笔毛长一点点,笔肚子可以容纳更多的墨和水粉,在我,就是好笔了,对品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有些笔,画了没多久,中锋的毛就掉光了,变成一支秃笔,自然是不好用的。偶然遇到一支笔,画了几年都还有中锋,总会暗自庆幸“得了支好笔”。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前夕,当时武昌铁路北站的宣传组来学校找了我和另外一个能够画画的同学去帮他们画一个“四清”运动的展览,该展览的设计和绘制工作,其实是在发动“文革”的所谓“五一六”通知下达以前就启动了的。我被分配去画展览用的水墨连环画,内容就是揭露身边的阶级敌人。到6月份,“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这个展览也不讲“四清”了,改成“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展”,于是,已经画了将近一个月的画全部作废,重新修改内容,重新画。从6月份到10月份,局势天天变化,今天还是国家领导人,明天就被打倒了,我们只好没完没了地修改。到11月份,铁路方面说不办这个展览了,不了了之,我们也就散了。不过在办展览的时候,倒是笔墨、颜料全都不限量,要多少给多少,反正铁路部门有钱,用的还是不错的画具和材料,展览不办了,铁路上的权也给“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夺了,无人管这些事,铁路宣传组的几位美工拿了一堆好笔、宣纸、墨汁、颜料给我们两个,说:“辛苦这么久,也没有什么酬谢你们的,这些画具你们就带走吧,看来我们也用不上了。”这样,我才有了第一套比较完整的水墨、水粉画的画具。1968年11月份下乡插队落户,整天下田劳动,除了偶然帮农民画画结婚用的“宁波床”,替故世的老人画张肖像,或帮公社和大队部画过几张毛泽东肖像之外,自己则没怎么画过画——在乡下,居住条件很差,我们11个知识青年住的那间临时搭建的房子漏雨透风,并且拥挤不堪;当时的局面让自己觉得前路茫茫,哪还有什么画画的心情呢?直到1972年11月份,我被招工到湖北洪湖的一个工艺美术厂,成了专职的设计员,纸张笔墨都是公司买的,随便用,从那时候起,我算是再没有再缺过画具了。不过早年养出来的习惯倒一直留了下来,依然是不挑拣,不讲究。

 

提起书画毛笔,我倒想起多年前曾经在湖南博物馆看到的存世最早的毛笔,那是一支战国时期的笔。

1973年,我到湖南长沙出差办事,刚好舅舅周令钊在湖南博物馆参与复制刚刚出土的马王堆古墓文物。我母亲娘家是湖南人,因此长沙有好些亲戚朋友,其中许多都是做设计的,比如二舅父周令模就在《湖南日报》当过很长时间的美术总编,他的女儿也是做美术设计的。因了这层关系,我当时在湖南美术界的熟人不少,因此我就得以有机会去博物馆里面观看修复和仿造马王堆的文物。

那些出土文物,就放在博物馆的修复室里,我在那里走来走去,东看西看,心里虽然明白这些近在咫尺的文物是何等珍贵,但因为几乎零距离的接近,反倒根本没有现在这种对 “国宝”的神秘感,可以从从容容地看棺椁上面的彩绘。春秋战国、汉代的彩绘流行很飘逸、飞动的纹样,有云彩,有鸾凤,有飞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那些彩绘线条,看得出是用非常细的毛笔画的,有些地方还有丝丝毛笔的痕迹。

我问馆里的熟人:“你们找到过这个时期的出土毛笔吗?”他说有的,有战国时期楚国的笔,可以给我看看。他带我去另外一个储藏室里,从一个储存文物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给我看,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支已经发黑的古毛笔,笔杆是木做的,细细的,很修长,笔毛很长,估计就是用来勾勒装饰线用的。据他说,这支笔大概是从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出土的,也就是二千多年的毛笔了。我当时不禁遐想:如果我用这支笔,画出来的线条能够也如同棺椁上的那样飘逸吗?那笔的毫真是修长挺拔呢!

看见博物馆一群研究人员围着我舅舅他们在棺椁旁边研究复制方案,我坐在一边画了一张速写,现在还保存着,算是对这种难得的奇特经历的一个记忆吧!

我看见的这支笔,恐怕要算是目前国内存有的最古老的毛笔了。湖南在解放初期出土了好几个重要的战国古墓,1954年在长沙左公山15号战国中期楚墓中就发现过保存完好的毛笔。以木作杆,用竹管将毛套在木杆上,这是原始的毛笔。传说毛笔起源于秦朝大将蒙恬发明的羊毫毛笔,恐怕有些牵强附会,后来研究的结果,都显示中国毛笔的历史还要早得多,应该在商代以前就有了。最近研究,发现在殷商时期作为占卜用的龟甲上,除了用刀刻的甲骨文外,还有用朱墨和毛笔书写的。除了写卜文,我想大概也有给后来用刀刻甲骨文打个草稿的成分吧。现在更多人倾向于毛笔早在商朝就出现了,不过蒙恬毛笔的改进对于小篆的形成具有很大的意义。与大篆不同,小篆线条婉转曲折,非硬物所能为,故应当是用毛笔书写的。后世制笔业奉蒙恬为始祖。先秦时,毛笔有多种名称,如“聿”、“不律”、“弗”等,后统称为“笔”。

 

在中国,书画笔虽然有分工,但是从笔的基本结构来看,还是一样的。传说中提到古人以竹笋式制成笔毫,也就是说形状像竹笋,这倒很传神。最像竹笋的笔当属短锋羊毫、兼毫类。因为这些笔锋短而笔身粗,形如笋状。锋腹粗壮,落纸显得凝重厚实。

大部分毛发都可以做毛笔,这是我的理解。较硬的毛,比如走兽的毛,很有弹性,而食草类动物的毛,比如羊毛、兔毛,则较软,因而有人就按笔头原料将笔分为狼毛笔、兔肩紫毫笔、鹿毛笔、鸡毛笔、鸭毛笔、羊毛笔、猪毛笔、鼠毛笔、虎毛笔、黄牛耳毫笔等。据说用刚刚出生的孩子的胎毛也可以做笔,叫做胎毛笔,我想除了纪念意义之外,这种笔未必好用的。也有依尺寸将笔分类的,可以简单地分为:小楷,中楷,大楷,推广开去,也就是小白云(羊毛笔)、中白云、大白云,小写意、中写意、大写意,小山水、中山水、大山水等等了。羊毛笔毛软,也叫做软毫,狼毛笔则比较硬,叫做硬毫,分层混合用硬毛和软毛做的笔,就是兼毫等。

小时候的语文课,还有书法,上学的时候都要从家里带砚台、毛笔和练字本去。大字本上面有格子,照着字帖写,总是柳公权、颜真卿,用的是最便宜的羊毫笔。羊毫柔而无锋,书亦“柔弱无骨”,不过这种笔吸墨量大,适于写表现圆浑厚实的点画,小学生用的是大楷笔,讲究一点点之后则是京提(或称提笔)、联锋、屏锋、顶锋、盖锋、条幅、玉笋、玉兰蕊、京楂等。我自己是基本不用羊毫的,嫌它太软,偶然用的话也是用来渲染色彩而已。

学水墨之后,用狼毫笔比较多,字面来说是以狼毫制成。不过我想中国千千万万的人用狼毫笔画画写字,得打多少狼才够供应啊?后来问问,所称之狼毫其实为黄鼠“狼”之“毫”,而非豺狼之毫。狼毫所见的记录甚晚,有人也以“鼠须笔”即狼毫笔,则狼毫之用便可推至晋代王羲之之前,但无法肯定。黄鼠狼仅尾尖之毫可供制笔,性质坚韧,仅次于兔毫而强过羊毫,也属健毫笔。缺点与紫毫相似,也没有过大的。据说东北黄鼠狼多,因此这类笔主要出产地在东北,狼毫笔以东北产的鼠尾为最,称“北狼毫”、“关东辽尾”。狼毫比羊毫笔力劲挺,宜书宜画,价格也比羊毫贵。常见的品种有兰竹、写意、山水、花卉、叶筋、衣纹、红豆、小精工、鹿狼毫书画(狼毫中加入鹿毫制成)、豹狼毫(狼毫中加入豹毛制成的)、特制长峰狼毫,超品长峰狼毫等。

中国人这种见毛就制笔的习惯,使得我们的毛笔种类多得眼花缭乱了。紫毫笔是取野兔项背之毫制成,因色呈黑紫而得名。紫毫笔挺拔尖锐而锋利,弹性比狼毫更强,以安徽出产的野兔毛为最好;鼠须笔是用家鼠鬓须制成,笔行纯净顺畅、尖锋,写出的字体以柔带刚;鸡毫笔是用鸡的胸毛制成,相当柔软,初习书法者难于掌握,因而不宜使用。猪鬃笔是用猪鬃加工蒸制而成,用于书写大匾。

兼毫笔是用软毛和硬毛混合做成的笔,习惯是依其混合比例命名,如三紫七羊、五紫五羊等。记录说蒙恬改良之笔,以“鹿毛为柱,羊毛为被”,即属兼毫笔。兼毫多取一健一柔相配,以健毫为主,居内,称之为“柱”;柔毫则处外、为副,称之为“被”。柱之毫长,被之毫短,即所谓“有柱有被”笔。而被亦有多层者,便有以兔毫为柱,外加较短之羊毛被,再披与柱等长之毫,共三层,所以根部特粗,尖端较细,储墨较多,便于书写。笔的特性依毫的混合比例而不同,或刚或柔,或刚柔适中,且价廉工省,此皆其优点。

根据笔锋的长短,毛笔又有长锋、中锋、短锋之别,性能各异。毛笔又分为小、中、大等型号。画山水各种型号都要准备一点。一般人画水墨,我看有 “小山水”、“大山水”(均为狼毫)各一支,“小白云”、“大白云”羊毫笔各一支,再有一支更大的羊毫“斗笔”做大面积渲染用,足够了。

国内最著名出产毛笔的地方是在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善琏镇,那里出产的毛笔称为湖笔。用湖笔成了一种职业习惯,导致有些喜欢水墨画的人,不管自己的笔是不是湖州的,都说自己用的是“湖笔”,其实湖笔虽好,其他地方的笔也大有非常好用的,犯不上老盯着牌子。

历史上一些书画名家谈到笔,标准并不相同,有些从实用角度出发,讲笔好用的要素,比如文震亨说笔有“尖”、“齐”、“圆”、“健”四个要点,叫做“笔之四德”,讲的是实用标准(明文震亨著《长物志》);黄宾虹分析张芝、钟繇画画用笔有锋芒、笔锋强劲,是因为用了鼠毛笔,讲的是笔类型和表现性能的关系;潘天寿则直接说“羊毫圆细柔训,含水量强,笔锋出水慢,运用枯墨湿墨,有其特长”(潘天寿著《听天阁画谈随笔 》);至于张大千曾经提及的外国制笔的传说:英国出的一种水彩笔十分名贵,是用英国某地黄牛耳朵内的细毛制成,2500头黄牛才出一磅黄牛耳毫。牛耳毫制成的画笔,吸水饱满,有弹性(《张大千论画精粹》),则恐怕是有点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而已了。

虽然自己做了设计员之后,笔是公司买的,倒是不缺笔用。但是早年画画没钱买笔的窘迫境遇,使我一直不习惯用贵重的笔,而且画画也总是“一笔多用”,画桌上仅有为数极少的几支笔而已。这个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改不回来了。看见一些专家动辄上百支笔的大阵仗,我还真是自愧莫如了!

 

 

 

2009年6月22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