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夏至,太阳就往南边走了。
这两天因事出门,都赶在了中午。火辣辣的太阳顶在头上,将我168公分的身高,缩短成不过两揸来长的影子,不刻意找,基本上会看不到。路边的树也只有一小团稀疏的影子紧抱着自己的树干,哦,你会蓦然发现树原来这么小,完全没有阴凉。建筑物也没有多少阴凉,傍着滚烫的墙壁,影子不过才是窄窄一溜儿啊。
天蓝得那么透彻,一丝云彩都没有。不知道太阳在哪里,反正人走到哪儿,头上的大火炉子就跟到哪儿,真够厉害。虽然包里有伞,我并不想打开。一是嫌麻烦,二是想诚心晒晒自己。不是“骨量减少”吗?何不乘机补补钙?皮肤内的7—脱氢胆固醇经紫外线照射后能转化为维生素D(也叫钙化醇),有了它,钙才能正常代谢,成为骨头的组成部分。趁太阳还没回到赤道老家,多帮我制造一些VD吧,谢谢啦!
在正午的太阳下行走,赤裸的胳膊火辣辣的,我竟然会想起从前。40年前上山下乡在北大荒,每当麦收季节,太阳就是这么毒啊。我们到那儿没几天,就赶上了麦收,我的胳膊竟被晒出了大水泡。
在北大荒的国营农场,一年里最紧张劳累的日子就在麦收。黑龙江的夏天特别长,早晨三点多天就亮了。起床的军号通过喇叭一响起,所有的劳动力都立马起床了。麦收就是一场战斗啊,谁也不敢松懈。
拖拉机手、康拜因手和运粮车队的驾驶员们踏着露水下地了。连队的耕地全以“号”论,一号地种小麦,二号地种大豆……每一“号”都是几千亩。太阳刚刚升起,拖拉机就牵引着康拜因开进了小麦地号,远远望过去,像是金色海洋里的一列列战舰,瞧瞧那个气魄!麦子在机器前面整齐地倒下,被“拾”进康拜因巨大的滚筒,麦粒儿从传送筒出去,像湍急的水流一样飞落在卡车的车厢里;麦秸从机器后边“吐”出来,成为方方正正的麦秸垛,它们几乎是等距离地矗立在辽阔的田野里。
其余的人,就全部集中到场院上去了。连队的场院很大,一块是洋灰的,平坦光洁,一块是黄土的,同样光洁瓷实。不同的是,黄土晒场有坡度,由5块︿形晒场组成,这样的坡度是为了排水,以免雨水造成晒场泥泞和破坏。大家在场院保管员、老铁道兵李顺义的指挥下迅速散开,各就各位,掀开蓬布和草苫子,把半干的小麦摊开。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老高了,拉麦子的卡车“解放”和“嘎斯”已经鸣着喇叭进来了,立即有人打开三面大厢板,麦粒像瀑布一样滑落到地上,新小麦散发着清香,赤脚踩进去,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当场院被麦子几乎铺满时,太阳已经当头了。环顾四周,万里无云的天空和遥远的地平线相交,原来天空也是有弧度的啊。如果日出日落时的太阳是美丽的,那正午前后的太阳只能用毒辣形容,不信你看它一眼,保管让你眼前一黑疼如针刺。我们知青穿的都是厚厚的咔叽布或灯心绒长褂子(下乡离京前听说北大荒夏天很凉快,大家都没有带短袖衣服,即便有两件时兴的“的确良”长袖衬衫,也舍不得干活穿),连晒带捂,很快就汗流浃背。尽管老同志一再告戒,不可以卷起袖子,我还是把袖子卷到了胳肢窝。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得到了现报。当晚两胳膊的裸露部分就红肿热痛,出现了小如黄豆大若鸽卵的一层水泡,第二天早晨,一些水泡融合,最大一个跟鸡蛋似的。每个泡都清亮透明,边缘泛红。疼是疼,也新鲜好玩。怎么太阳晒也能长水泡呢?跟开水烫伤了一个样!水泡一天一个样,变软、坍塌,一揭一层皮就下来了,一点儿也不疼。
还说晒场上的事。除了摊晒小麦,还要把已经干燥、合乎标准的麦子灌进麻袋,大部分入囤储藏,小部分当即外运。灌麻袋可是个累活,一人撑麻袋,一人用白铁皮做的大“撮子”装粮食,后者往往一口气能灌许多麻袋,腰不直头不抬,只见两臂均速摆动在粮堆和开口的麻袋之间,像机器一样。年轻,就是能干!多累也不让人替换。标准袋装200斤,再一个个扛到汽车上,“解放”的载重量是四吨,“嘎斯”的是两吨半。扛麻袋装车主要是小伙子的活,女知青4人一组揪住麻袋的角,把麻袋悠到他们的肩膀上。也有几个女知青敢叫板的,能扛起200斤的麻袋,她们都是高中生。有些初中男知青像豆芽菜似的,为了不在女知青面前示弱,也咬牙坚持了下来,在和自己较劲的整个夏天他们变得强壮结实了。大部分小麦需要入囤储藏,麻袋就不必灌满了。大家扛着一百多斤的敞口麻袋,鱼贯走上越来越高的跳板,潇洒地一歪肩,就把麦子倒进苇席圈绕的囤子里,再从旁边的跳板连跑带跳地下来,奔向一溜灌好的麻袋,它们正在列队等待入囤呢!劳动,真的是很快乐的事啊!我因为身单力薄,同学们都很照顾我,我扛的麻袋比大家小一号,看着也是高挺的大半口袋,其实没有超过100斤。
太阳正午了,我们也蔫了。赤脚走在洋灰晒场上,就像走在热饼铛上一样。食堂来送饭了,白面包子,碗大的个头,咬一口,就露出了肥都都的白肉。因为一天要吃四顿饭,包子制作粗放,来不及把馅剁碎,全是肥肉丁和萝卜块,那也香啊,男生都吃七八个,也没见撑着。吃饱了,找个阴凉打个瞌睡,别提有多爽了。
天边上飘来了朵朵白云。只有在北大荒,才可以看见云朵是在半空“漂”着,云朵的上面,是深远的蓝天。老保管李顺义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说,三点前后要有大雨。什么,这么好的天儿怎么会有大雨?果然,白云渐渐变成灰云,云朵聚成云团,云团越集越厚成为灰黑的云层,遮挡住高远的天空。我们在李保管的指挥下开始“收场”,“收场”就是拼命。连队的大喇叭也在广播,让闲散在家的所有人都到场院去。下夜班的农机手来了,放假的半大孩子们也来了。刚松套的牲口也被牵来拉“拉板”了。该装袋的装袋,该入囤的入囤,其余粮食统统归拢苫盖。我们嗓子都冒烟了。几十吨小麦眨眼功夫就被收拢,所有的蓬布、草苫子都用上了。腰还没直呢,大雨点子就砸下来了。这样紧张的场面不是天天有,也是经常有。北大荒的天,说变脸就变脸。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才收工。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草草吃饭洗漱,钻进蚊帐倒头就睡了。夜很短,一晃天就亮了。
经历了北大荒的第一个麦收,我们体会了劳动的辛苦和快乐。从那时起,大家都成了能吃能干的壮劳力。而且,我的胳膊以后再怎么暴晒,也没有长过水泡,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