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苏州


 

我第一次去苏州是一个深秋,是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1967年,我当时被上海电影制片厂从武汉拉去帮忙弄一部关于武汉“七二O”事变的记录片,他们要我这个武汉学生做美工,补充一些武汉文革武斗的画面。这部片子也像文革中很多其他记录片一样,随着文革情势的变化,电影也一改再改,最后不了了之。到秋天已经基本没有事情做了,于是我跟电影厂“革命委员会”的领导讲,想回家了。他们说再等等,说不定上海市革委会的领导会有新指示。那一阵子,除了厂里让我帮着把第五号摄影棚旁边一张毛主席的大画像重画一次之外,就没多少事做了。久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却未亲眼得见,于是我就抽了个时间去看苏州。那是“文革”中的苏州,和现在的苏州、以往的苏州都大相径庭。城市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很萧瑟。那时候派系斗争如火如荼,街头店铺大部分都关门,走到观前街,居然什么地方都进不去。寺庙关门,商店也关门,怕武斗冲击,只有满墙的大字报和大标语。那个苏州的确很不苏州。但是走到里面的横街窄巷看看,依然小桥流水,依然院落人家,满城的吴侬细语。对这个城市那么多密密实实的灰色和白色还是感到很震撼。我当时就给自己许了个愿:等文革过去了,我一定要再来苏州,好好看看。那时候还真没有想到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去苏州。说到苏州,就是一个喜欢。

我看苏州,是在中国发展的几个不同的时期去看的,一些感觉,恐怕比真正住在城里的苏州人还要强烈些,所谓“旁观者清”嘛。

1967年见到的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以致接近兵荒马乱程度的苏州,1974年见到的是仍在压抑中,但已经恢复些许活力的苏州,1976年见到的是渴望解冻的苏州,1980年见到的是开始变化的苏州。20世纪90年代应邀到苏州新加坡工业园区讲城市发展和规划,2000年后多次到苏州参加“水墨三十度”这个项目的策划。就连2008年背景奥运会的开幕式,我也是在苏州看的。那晚住在金鸡湖边的一个很讲究的宾馆中,一个人看电视转播,窗外就是浩渺的大湖,这几十次对苏州的印象在我脑海中好像连环画一般被串连起来。给我印象最强烈的是苏州那种特有的节奏和它不断的变化。虽然看到了许多巨大的变化,但是这个城市的那种中国式的节奏,那种水墨画式的优雅,却从来没有脱离过它的形象。

如果问我对苏州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我会脱口而出说苏州像一张水墨画。烟雨中的苏州,根本就是一张水墨画,因此水墨苏州这个称呼已经流传了好久。有些城市的个性就好像水墨画,这种城市的气候、景色、人文都构成水墨感,而其他大部分的城市就不会这样。你想想,如果谁说“水墨上海”、“水墨北京”,已经有点离题的感觉了,而说“水墨沈阳”、“水墨广州”,基本是恶搞了。水墨的优雅、细腻、流畅,很少城市有这种气质,而苏州则是个中最典型的范例。不过这些年轰轰烈烈的建设,水墨感日渐减少,到哪一天成了“国际大都会”,水墨苏州也就给毁了。在我看来,苏州的建设其中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古城的保护和持续,否则断了香火,城就不城了。

 

水墨是一种视觉感觉,而在苏州,你会感觉到除了视觉的水墨感之外,这个城市的文脉是构成这种水墨感的一个综合因素。苏州的文脉,从字面上解释,就是古城文化的血脉和脉络,指的大概就是苏州文化的传统吧。苏州的园林、街道、庙塔和小桥流水,是苏州水墨构成的笔触、墨气、纸张的肌理,这是其他城市所没有的。

这里几步一园,几步一桥,园林数量之多,国内无城可比。从春秋吴王时代长洲苑、姑苏台和馆娃宫,往下到汉、晋、唐、五代均有园留下,至宋、元、明、清四朝的精彩园林更加多得不胜枚举。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网师园早已脍炙人口。民国年间,一些私家花园又融入了西洋风格,比如天香小筑和荫庐等。解放后建园锐减,但也还没有完全断了香火,好像东园是解放后建的,利用了运河和古城墙,开阔了视野,将苏州园林从私家封闭型拓展为公共开放型。不过,这样能够把传统园林结合到公共空间的例子不容易成功,而这个东园,好在是靠了古运河、古城墙两势,否则恐怕未必精彩了。

传统建筑都低矮,就是楼房,也高不过三层,只有佛塔才高出楼面。我看有些城市的所谓传统改造,就是做高楼大厦,硬生生的在立面上添加传统建筑的符号,怪异得很,不是传统,也非现代,有点四不像的感觉。苏州这些年来,对旧城建筑的高度有比较严格的限制,真是叹为幸事!

苏州街道也是苏州水墨文脉的构成。街道和水道是平行的,往往家的前面是街,后面就是河,这是苏州特色所在,否则怎么敢叫“东方威尼斯”呢?你顺着平江路走走,小桥流水人家,灰色的瓦,白色的墙,如果下着小雨,除了水墨感之外,你能够还想出什么比这个更贴切的印象呢?

解放后自然要对苏州城进行现代化改造,因此开拓了不少贯穿苏州的大马路。这些马路把原来很安静的苏州改变了。旧路比较窄小,并且两边伸展出很多小巷来,曲径通幽,实在很有古城的优雅。但新路则以贯通城区的方式构建,加上宽阔的尺度,把城市切割成好多块了。一条名为“人民路”的,原来是条古代留下来的大街,大街南端有文庙像龙头,文庙正门前有双井为龙目,双塔为角,北寺塔似翘起的龙尾,大街为龙身,因此好多年来都被叫做“卧龙街”。清乾隆南巡,百官在此迎候护卫,遂改名护龙街,1951年才改名人民路。我看这是苏州文脉损坏得最早的一大败笔了。苏州的这条路之后被反复拓宽和改造,割裂了与历史的纵向联系,同时也阻断了与北寺塔和文庙等景观的横向关系,加上既然是人民路,自然要做人民的的大楼,沿路高层建筑不断建起。现在察院场以南已经望不到北寺塔,城市给大路切割得七零八落,河道水网也曾经给填了一部分,没有了整片的传统民居群,没有了小桥流水,水墨感怕也就无处存身了。

我有幸见过比较传统的苏州城市面貌,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来苏州,曾登上高处眺望姑苏,那时候苏州和全国的城市一样,还没有多少宏大的建设,整座城市还很传统。在春雨之中,从高处看去,可见双塔、方塔、北寺塔、瑞光塔、虎丘塔、灵岩山多宝佛塔,还有上方山的楞伽寺塔等,耸立在烟雨笼罩着的一片灰色瓦顶之上,城外则是连绵的青山。这些塔鼎立四周,城中的三清殿重檐高耸,塔殿两相辉映,有一种众星拱月的磅礴气势,十分壮观。在周围高密度的民居老宅和起伏的古树衬托下,古城由此而形成了一条十分优美的空间风景轮廓线。如此东西南北中,都有高层古建筑均衡自然地点缀其间,呼应有致,这难道不正是古人当初独具匠心的设计留下的杰作吗?而今再登高处去看一看吧,尽管这几年已经采取措施有效地控制了高层建筑,但是古城的空间还是变得非常拥挤,楼群已经淹到了宝塔们的脖子口,苏州文化在空中的脉络也正在消失。

 

好多历史中苏州的精华,因为城市的扩张和改造,现在已完全面目全非了。比如我很早曾经读过一首白居易的诗,是他差旅到扬州,却在梦中思念苏州而写的,“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从那时候起我便对花桥有种特别的向往。后来到苏州打听这能够让白居易梦想的花桥究竟是在哪里,原来就是现在苏州市里面临顿路西花桥巷的那座小桥。前去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就那么简简单单一座石头平桥,坐落在拥挤的街巷和民居中间,毫无特色可言。到底白居易夸张了,还是桥变了呢?我站在那桥头想了想,设想如果这里没有那些城市的现代建筑:鳞次栉比的青瓦民居,清清的小河,春天迷蒙的细雨中开这淡红色的桃花,那这座桥不就是一座精彩绝伦的花桥吗?我们往往过于刻意看重对象,而忘记了使对象精彩的却是对象周围的景色。现在对于苏州来讲,最大的难题就是整个氛围都不是那种水墨气氛了,因此这些曾经精彩的主题都变成了孤立的对象。花桥不花,好在园林原来就是封闭式的,还可延续下去。但是作为园林一样的姑苏城,恐怕就再难重现那种水墨氤氲的氛围了。

和诗文对照,失望最大的恐怕要数寒山寺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古文和诗词在中小学的语文课本里还占有相当篇幅的比例,我们在初中的语文课里面就要背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这首诗。在众多我背过的诗词中,这首诗带给我的遐想空间最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古刹因此名扬天下。因一首诗而出名的古迹,寒山寺恐怕是最典型的一个。因此,我在第一次到苏州的时候就跑去找寒山寺,心里面闪动着的全部是江枫、渔火、斜月等等,结果看到的是枫桥旁边一条粗糙的公路桥,桥上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什么渔火、江枫的存在可能!那寺在当时还是关闭的,很凋零。看到那个景象,我心里的梦好像一下子给惊醒了,落差太大了。以后有朋友说现在那儿经过修整,好多了,我也不太愿意去看,怕把剩下的那一点点梦境也全破坏了。

据说苏州是在公元前514年建城,一直是江南地区的一个中心,工商繁荣,人文荟萃。现在的苏州扩大多了,但是古城依然还在。这个古城的面积是14平方公里,从建城开始计算,迄今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苏州市内仍保留着河巷并行、小桥流水的特有风貌。而历代建造的古典园林也依然星罗棋布地分布在古城各处。

苏州经济发展很快。在城市的发展过程中,苏州是国内比较重视古城部分保护的城市。苏州建设发展的概念规划是“一体两翼”的模式,即古城居中,苏州工业园区(早年是和新加坡合作的工业园区,现在看看,基本都在朝住宅区转化了)、苏州高新技术区分列东西。这个两翼的做法,比较好的保护古城历史文化风貌。苏州的文脉,也许就是古城文化创造出来的一种意境,一种朦胧与现实交相融合的如诗如画的境界。换句话说,哪里蕴涵着诗意,哪里就是苏州的文脉所在!有时候我会自己在古城里面顺着小河走走,朦胧之间,也真回到了那种历史的境界中去了。对我来说,苏州的精华,恐怕还是这种难以量化、难以描述的氛围和感受!

 

 

 

2009年6月29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