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共和国最惨痛的一页----《三年困难纪事》出版背后
潘永修
按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以一本不起眼的小书《三年困难纪事》,在不声不响中掀开了共和国最惨痛的一页。
众所周知,这是一个相当封闭、相当敏感,50年来一直讳莫如深,谈则色变,更不敢形诸文字,遑论著书立说的历史公案。当年,周恩来总理曾在一份同样的材料上严正批示“立即销毁,不得外传”,而身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就因为在一次讲话中涉及了这一问题,说了句“饿死人是会记入历史的”,最终招来的是文革中的杀身之祸。就这么一个不是禁区的禁区,不是绝密的绝密,竟然在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沉寂了半个世纪。虽然近年来在非主流媒体上偶尔能读到一些与此相关的零零散散的文字,但就其全面性、系统性与深刻性而言,远远达不到人们的预期;与当年的实际情况相比,更显得单薄与苍白。故而,没从那个年代经过的人,对于那段历史,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迷雾。尤其是如今的年轻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在新中国成立后,竟然还会发生那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就这样一个题材,我最初的打算是以一个十岁少年的真实经历和耳闻目睹,写一部纪实性的长篇小说,书名曰《尘封的记忆》。但是,我想得太天真了。那样大的一场灾难,单凭一个少年的记忆,岂不是九牛一毛、沧海一滴?尽管我苦苦经营数载,写出来的也只是干巴巴的几个章节。倒是一场意外冠心病的突然降临,迫使我不得不改变原来的计划,转而以征文的形式,在全国范围内汇集众多人的共同回忆,来展现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征文启事拟定之后,我首先考虑老年人常看的报纸,于是便找到了中国老年报社。在洽谈中,广告部的主任问我有无介绍函?我说还没有。那位主任无意中说出一句话:
“最好有个证明信,否则的话,你的书一旦出不来,我们也好向读者有个交代。”
这句话,让我心里格登一下。那时我还置疑,心里说:“书怎么会出不来呢?不至于吧!”然而,后来的实际情况却证明,这部书的命运差点儿被他言中。在从征稿到出书长达一年的漫漫征途上,几乎每迈出一步,都要遭遇大大小小的挫折。
从头说起,第一步,要山东作协为我开具证明信。也不知是地址写错了,还是投递出了故障,信函寄出20多天后不见回复,我等不及了,一问才知道对方根本就没收到。那么,干脆在电话上谈吧。作协的那位领导一听说这码子事,立马就回绝了——这选题太敏感,作协决不会开这类证明的。我好说歹说,怎么也不行。后来,创联部只出具了一句话,证明我是山东作协的一名会员而已。好在老年报社并没有进一步苛求。
征文启事发出后,稿件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文稿作者有离退休的各级党政干部,有干休所的将军、校官,有作家、记者、报刊编辑,有大专院校的教授、中小学教师和各行各业的专业技术人员,也有民主人士和全国20多个省市农村的基本群众。
由于稿件太多,我们只能从优中选优。我们明知这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领域,来不得半点疏忽。虽然中央已在《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作过明确结论,况且中华世纪钟铭文也大字朗朗写得清清楚楚,但是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它仍然是一个禁区。因此,在目前形势下,这一话题还不能完全敞开了说,有些话不能讲,有些数字也不能涉及。我们的编辑宗旨只是客观地反映三年困难时期社会生活的真实状况。故而,在选材上,我们慎之又慎。惟恐有主观臆断或言辞过激的地方,对于个别有锋芒的篇章和段落,我们尽量予以回避。
尽管如此,我们也意识到:这部书的出版,决不会一帆风顺,不知会有多少坎坷和波折在里头。
为了投石问路,我们初步拟定了两个书名:《三年困难时期纪事》和《三年大饥荒纪事》。
为了此书能在2009年(恰好50周年)初推出,我们不得不抢时间,刚进入6月份,虽然远远不到截稿期限,我们赶早把已有的文稿初选了30多万字,就着手寻找出版单位了。
说实在的,起初我们很盲目,一点也不知道出版行情,甚至连这种题材适宜在哪类出版社出版,心里也没个簧儿,只是盲目地瞎跑瞎碰。
我们找的第一家出版社,是一家很有名的大出版社。接电话的是一位女编辑,听口气对这部书稿很感兴趣,让我尽快把文稿带过去面谈。见面之后,果然是一位很朴实的中年女性。看到文稿,很兴奋,迫不及待地打开,一边翻着看,一边说:“书名干脆就叫‘三年大饥荒’。”她说,自己年幼时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对困难生活并不陌生,还津津乐道地说起她小时候挨饿的经历。粗粗翻了一遍,她就要把书稿留下。那时我心头一热,觉得这人真好。但当她向上司打电话请示的时候,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小,我听不清楚。随后,她挂了电话,沉思了一下,让我把联系方式留下,稿子还给我,满脸微笑着把我送到电梯口,临分手只说了一句话:“这稿子是不错!”。我不知道那是遁词,回来后,还眼巴巴苦等了十几天,在这期间,我也不敢再向别的出版社联系,惟恐落个一稿多投的嫌疑。十数日后,当我怀着忐忑的心再次拨通女编辑电话的时候,对方一句话说得很凉:“我们不能接受,你再找别的出版社吧!”其实,那位上司当时就给毙了,而我还被蒙在鼓里,看不出来,傻不傻?
也许是开了个不好的头,以后就再也不走运。每找一家出版社,就碰一鼻子灰。从6月到9月,在四个多月时间里,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30多家出版社,竟没有一家愿意接受这部书稿。这30多家中,有半数的出版社一听这书名,就下了逐客令。有的回绝得很干脆,只说一句话:“你这样的书稿别找我们!”好像再多说几句就会沾着他。另一半的出版社虽然对题材感兴趣,但也是吞吞吐吐、含糊其辞,有的虽然让把书的摘要和稿样发过去,但过后,不是如泥牛入海,就是因为这原因那原因,以种种借口婉言拒绝。其中有一家社科类的综合出版社起初很感兴趣,认为:“题材不错”,书的销路也“不成问题”,总之非常看好。让我眼巴巴地等了十几天,后经社里领导“再三研究”,最终还是“忍痛割爱”给毙了。
那时,我还搞不明白,既然这部书稿“题材不错”、“销路也不成问题”,那为什么最终还是不被接受呢?原因何在?后来,是另一家出版社一位老编辑向我说出了其中原委和苦衷。他说:“类似这样一部较为敏感的书,按一般程序来说,首先得报批。审查这一关很不好过。从时间上来讲少说也得个一年半载,其中有些数目字或者某一事件,还得请有关部门审核,审核就得交高昂的审核费。往往一个部门审核不行,还得转送别的部门,你还得花钱,还得等。总之时段拖得太长,成本投入过大,这当中还没说要承担多大的政治风险。你想想,出这样一本书,对我们来说就很不划算啦!”最后,人家还好心好意地劝我:“老兄,您最好还是不要在这类书稿上耗费功夫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令我们感到身心疲惫、心灰意冷。虽然如此,我们也并没有绝望。经过摸索,我们总结了一条:大多数出版社对这一题材感兴趣,而且大家也公认,书一旦出来,销路也不成问题,既然如此,我就不信,北京这么大,中国这么广,有几百上千的出版社,难道就找不到一家独具慧眼的?北京不行,就改上海;上海再不行,就去广州、深圳,再不行就试试边远省份。东方不亮西方亮,总得有一家不怕承担风险的吧?所以,只要一有功夫,我就打电话联系。其间,我还带着书稿飞往上海一次,本来是抱有很大希望的,见面之后却意外地被对方一口回绝:“对不起,这种书,我们目前还不能出!”失望之余,我真想连人带稿一下投到黄浦江里,了却这一切的烦恼。后来,我又联系广州一家出版社,因为他们上年曾出过一本同类题材的长篇小说,我想兴许会有共同语言的。不料谈来谈去还是遭到了拒绝。武汉的一家出版社说得很委婉,拐弯磨角地问我的身份和名气,有没有名家作序。当然,更多的出版社关心的还是经济效益,如:北京就有两家出版社问我能不能包销?言外之意,如能包销,好像问题就不大。
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稿件越来越多,光是精选出的佳作就有120多篇,计50余万字。而寻找出版社的事却遥遥无期。一连串的失败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的心也慢慢变得发灰发白。直到这时,我才想到了中国老年报广告部那位主任说的话,难道说这本书的命运真的不幸被他言中?
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失眠的老毛病又犯了。睡不着觉时,我就翻来覆去地想:当初,我决定发征文启事,是不是太草率了?惹得那么多老同志看了启事而踊跃写稿,而且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有的因年老体弱,书写不便,不得不让儿孙们代笔。有位离休老干部偏瘫了,竟耗费十几天时间,用左手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了几大张纸寄过来。这些老同志正眼巴巴地盼着自己的文稿能够编成书出版。几乎每天都有这样询问的信件或电话打过来。我无论如何不能辜负这些老同志的良知和良心,不能让他们盼来盼去,到头来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万一那样的话,我怎么向他们交代?难道真的把一份份稿子再退还他们?人家收到退稿,会作何感想?又会怎么说?——潘老弟你真好意思,既然你不能出书,你发什么的广告?岂不是真应了那句俗话,破裤子先伸腿,没有金刚钻竟敢揽磁器活!你也老大不小了,办事不该这么草率。你办不到的事,连一点点把握都没有呢,就在报纸上登广告,你瞎张狂的什么呢?……想当初的时候,也有好心人劝过我,别这么干,有风险。可我听不进去,总觉得自己怀着一腔热血和正义,不信就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可事到如今,搞来搞去倒把自己弄得骑虎难下。要问我后悔吗?我不该说后悔。可眼前的处境又实在让我无法接受。这都怨谁呢?怨自己做事太莽撞?还是怨出版社太冷漠?太无情?……我百思不得其解。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连死的滋味都有。
就在我感觉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才找到了中国工人出版社。虽然其间也颇费了不少周折,但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到2009年3月10日,我总算拿到了样书。看得出,出版社比我更审慎,书稿由原来的50万字,压缩到35万字,撤下40余篇。其中,重灾区的四川省原稿有6篇,结果只保留了其中1篇。但不管怎样,书总算是出来了。它在这一领域来说,毕竟是第一部。用责任编辑的话说: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此,我也该知足了。那一刻,我捧着书,止不住热泪盈眶。从去年3月草拟征文启事,到今天看到样书,前前后后经过整整一年的磕磕绊绊,最后终于算做成了正果。它在我心里得到的慰藉,真是无法言说。
说起来,我们还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得遇工人出版社,也许到现在,我还在出版社的茫茫大海里摸索,那么这样一部广受欢迎的书稿也就只好长眠在档案袋里了。
——2009年6月26日
附:
《三年困难纪事》(中国工人出版社)读者反馈摘编
潘永修同志:非常感谢您办了一件好事,《三年困难纪事》为国人留下了一份珍贵资料。……
(云南省昆明市黑龙潭省军区干休所陈先生)
二位老师敢于讲真话、做实事的求真务实作风,敝人深表钦佩!
(江苏省丹阳市不夜城B座一单元×××室陈先生)
潘永修先生:您好!您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三年困难纪事》文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很受鼓舞。它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它是一本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无坚不摧的中华魂。……
(中共山西省陵川县委老干部局通讯组张先生)
感谢编辑出版此书,以教育我们的后代子孙,不要忘记过去!……
(山东烟台市芝罘区兰州军区干休所×××号姜女士)
潘、郑二位老师:对您二老对《三年困难纪事》一书所付出的艰辛表示敬意,对您二老为“国史补充”、“中华复兴”的良苦用心和巨大的社会效益表示祝贺!……您二老不仅是有责任心的作家,更是心系国家、心系普通百姓、有良知的中国文人,这是十分可敬的。……
(北京市丰台区丰桥路6号院6—4—×××王先生)
《三年困难纪事》粗粗看了一下,我敢肯定,这是一部传世之作,到目前为止,这样一个专题版本,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北京丰台区文体路62号院66311部队×号楼陈先生)
二位老师您好:你们采取征文的方式出了这本书,辛苦了!你们采取力所能及的方式补充了历史,为国家、为民族、为后代做了一件极有意义的大好事!
(北京丰台区北大地三里16号院29楼2—×××室韩先生)
潘永修、郑玉琢二位主编: 您们好!《纪事》收入73篇应征文章,涉及全国25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地域比较广泛,每篇都有一定的代表性。征文活动是成功的,您们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辛苦了。美中不足的是,正如您们在“后记”中指出的那样:“我们感到重大的缺憾是来自农村的稿件稍显不足,而当年受害最苦最重的还是农民”。我曾和我的朋友建议他的母亲回忆回忆,写一写,但她觉得过了这么多年,还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么?可见人们的认识还不很一致。(她知道很多当时辽宁农村惨状)
另外,有些地方,特别是农村的基层,见不到《中国老年报》和《作家文摘》的广告,不知有这个信息。如能以组织的名义征文,可能效果更好一点。
在纪念“三年困难时期”50周年之际,出版此书,确实非常有意义,您们在“后记”中作了很好的总结,我完全同意您们的论述。
最后,我认为应该感谢邓小平同志,感谢小平同志为中国改革开放立下丰功伟绩。没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我们可能还在长期“左”的束缚之下,过着计划经济的窘迫生活。胡总书记最近提出“不折腾”,这是多年的教训总结。回顾“三年困难”前后,运动不断,确实把人们折腾得够呛。……
(北京市朝阳区高原街7号院2号楼×××室富先生)
选题创意新,历史应留痕!
(北京朝阳区石佛营东里101-8-×××号叶同志)
编辑先生:读了《三年困难纪事》后,感慨殊深,夜不能寐。你们在做的工作,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举动。……
(浙江省宁波市常青路军分区干休所8—×××啸同志)
潘先生:您的创意不错,把那个特殊的年代,让幸存的人真实地记录下来,以教育后人,勤俭为荣,奢侈为耻。
(山西襄垣第一中学高中部苗先生)
潘先生:此书编得不错。抓住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主题。作为同龄人,我们对于过去的那段日子都有着共同的经历和切身的体验。这种经历和体验确实是宝贵财富。这不仅仅是对个人,同样的对国家、对民族更是如此。而您及时地把这段难忘的历史加以表述,这无疑是此书的价值所在。……我已要求儿孙们认认真真阅读,更真实地了解过去的那段历史,珍视现实,以更好地继承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
(山西临汾解放西路西苑小区四号楼四单元×××室解先生)
潘先生:您好!……我想:如果说毕福剑的“星光大道”是误乐的“百姓平台”,那么,潘先生的“三年纪事”则是悲剧的“百姓舞台”。谢谢您提供了这个平台!
(长沙市开福区体育馆路36号湖南省体育局王先生)
永修、玉琢二位同志:二位在带外孙女的间隙,能完成如此繁重的编辑工作,实在让人佩服与敬仰!
(湖北省潜江市向阳村油建处退休站张先生)
潘、郑二主编:我很赞同主编在“后记”中“如果三年困难时期完全被遗忘,对于我们今天健在的过来人来说,就显得太失职了”的观点。那场灾难应该留下真实的写照,留住记忆。能留住记忆,要有那一段生活的真实经历,有一定文化,还要有机会。这是不容易的。如这次,看不到征文启事就丧失了机会;看到的也未必都能提笔写出来。我的亲人、乡亲们,亲身经历了那困难时期的分分秒秒,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困难带来的身体和精神的痛苦与折磨,但是他们没有机会和能力留下亲身的记忆。当时亲历这困难的家庭生活的顶梁柱们,不少已经谢世。写篇回忆,算是对逝去的长者的缅怀,替他们留住记忆,别“太失职”了。……
(北京市海淀区翠微路10号×××室邢先生)
潘主编:我看了此书很受感动,这是一部很有历史价值的珍贵资料,除本人很好地学习外,还要向周围的同志推荐,特别是从此书的征文、审稿、编辑到出版,你们倾注了大量心血,这种可贵的精神值得我学习!
(山西省陵川县城老干部综治办王先生)
潘先生:我以极其兴奋的心情感谢你们!书我先看读了几篇,特别是读了“后记”,很有感受,是你们为党为国家为我们老年人做了件难得的好事!……
(山西太原学府街19号铁三局八一院离退休活动室王先生)
潘先生:你们辛苦了!在短时间内编出《三年困难纪事》记录性丛书,很是不易,仅向你们表示敬意!……
(江苏盐城市沿河东路14#6幢×××室朱先生)
潘先生您好:编辑《三年困难纪事》一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因为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给当时生活的民众留下了极其深刻又难忘的记忆。但这是全中国神州六亿人的大事,靠哪一个人的回忆恐怕不全面、不深刻。所以说您的义举会得到社会的肯定和广大民众的赞同的。……
(河北昌黎海滴韵小区组团四5—3—×××王先生)
潘永修主编:看了你写的文章和“后记”,深为你夫妇编辑此书的良苦用心所感动。教育青年人记住过去的苦难,珍惜粮食,建立节约型社会,正是我们党和国家的方针之一。你们编这本书,对教育后代太有意义了。……
(广州市达道路二号院××号郑先生)
手机短信:书赠二位编辑:忧国忧民,匹夫有责;不忘坎坷,费神劳作;聚拢历史,积储功德;精神财富,取用不竭。
(湖北省潜江市向阳村油建处退休站张先生)
网上回复:好文!是历史的真实!!!三十年前如果敢写这样真实的文章,要下大狱的!
可叹的是,至今一些人还在留恋那个年代,还在为那段难以回首的历史添彩!!!
(yanshanhuj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