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河西河东的故事(连载1)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三国演义》主题歌

 

河西河东的故事

 
  话说历史上的黄河,泥沙淤积,河床渐高,时常泛滥,身无常形,闪身九十九,改道无数次,某个地方原来在河的东面,也许就因此变为在河的西面了。
  于是,就有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谚语。后人又借了说话,比喻兴衰更替,事物变迁。
  然而,不管如何曲折迂回,黄河之水却矢志不渝,向着大海奔发。同样是滚滚东逝水,大浪淘泥沙!同样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同样是乱石穿空江山如画,多少豪杰秋月春风!同样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华夏东部,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发源于临淄南部山丘地带,先向北又偏西流经临淄、桓台、博兴入小清河,全长仅百多里,流域面积不足五百平方公里。
  这条小河,习称乌河,春秋时又称溡水。辞海载,古溡水分二支,一支入济水,一支入清河。战国时期曾于其源头建三孔溡源桥,直至明朝永乐年间青州府扩建溡源古桥为凤凰、伏龙、飞龙诸桥。整座桥青石砌成,桥面青石板56块,宽5.8米,高3.05米,其左右石栏刻有28宿星像及天兵天将。桥两端各有石狮一双。西南侧则有14层太保,台阶上雕有一狮子头,若洪水没了狮子头,桥头便被淹没,据说这就是溡水流量之标志。
  溡水的源头滩浅而多涸,常有干了河的时节,又名干时。春秋时期有名的干时之战就发生这里。公元前685年,齐鲁第一次交战,鲁庄公借口护送公子纠返齐,把大军开到齐国腹地,结果干时一战,鲁军遭重创,庄公化装才得脱险。但齐国却因此而骄横,乘干时之胜伐鲁,结果直趋长勺,受到了历史的惩罚,还演绎了曹刿论战、长勺之战等千古流传的历史经典。
  溡水之所以又名乌河,有不同的版本。
  据嘉靖青州府志载,鲁庄公与齐侯干时之战期间,水呈黑色,土人便又名溡水曰乌河。
  另有老人们传说的宋朝版本:太祖匡胤曾率一支人马至这里溪水边。时值六月,烈日炎炎,兵卒难耐,忍不住捧溪水解渴,太祖亦将汗水浸透的战袍泡入水中,光着膀子趴在水里喝个痛快。当他从水中提上战袍来时,猛听呼隆一声巨响,战袍下一条黑龙腾身跃起顺流而下,顿时此处泉水四涌,小溪流霎那间化作了一条大河,波浪翻飞,水色如墨,故此人们将此河称为乌龙河,后人就简称乌河了。
  这条乌河,史书记载的历史就有数千年。乌河两岸,河西河东,留下了灿烂的齐文化,留下了许多历史的故事。古老的溡水,古老的乌河,见证着时代的变迁,以自己的全部身心迎接了21世纪。

  这不,出生在乌河西岸的田刚,要讲那河西河东的故事——

 

上篇:河西的故事
 

第一章  儿时记忆
 

  上世纪刚刚过去一半的时候,田刚出生在乌河西岸边的一家农户里。在这里一直住到满五周岁时,娘便带着他跟着爸爸住到了矿上。开始寄住在矿山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半年后矿上有了家属宿舍才搬到了矿上。
  由于矿山离家才十来里路,田刚还是常常被送回村里。七岁以后,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加上上学了,每年回来的次数就少了,但每次回来都能多住几天。
  在儿时的记忆中,家乡那个美啊,美不胜收!
  村子的东边紧靠着乌河,乌河两岸,每到夏秋时节,荷花放,芦花飞,岸边垂柳沿河长;洗河澡,钻苇塘,捉拿虾蟹好时光!听老人们说,正是这个地方美,明永乐年间陈氏祖上和田氏祖上先后由山西迁徙到了这里,逐渐有了村庄的规模。
  村子的西北两里路,有座因愚公而得名的愚公山。这个愚公可不是搬走太行王屋山的那位愚公,这位愚公相传是位春秋时的齐国隐士。民间故事说,齐桓公打猎进入一山谷中,路遇一老者,询问何地,老人答“愚公谷”,并介绍了地名来历:我家养母牛生一犊,卖了犊后又买回一驹,有青年以牛不生马为由,强抢马驹而去,我也因没追究而被人称为愚公,此谷就为愚公谷了。后来桓公将此事告诉管仲,管仲说:这是说我愚啊,如果尧帝当政,皋陶掌刑狱,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老人是知刑律不公所以甘受欺凌啊,我应当很好的整顿刑律了。这个故事在汉朝刘向的《说苑.政理》中也有记载。
田刚小时与同伴爬山,山顶象面坡,北高南低,宽平几十米,平铺而下。不像个山顶,倒向个演兵场!
  到了明朝时,愚公山上建有愚公祠,祠内塑有愚公像,还配有当地村民二兄弟的像。相传这二兄弟是在去愚公谷避难时被盗匪抓住,两兄弟争相受死,义感盗匪,终于获释。田刚最近去了愚公山,但没找见愚公祠,当地老乡说,历史上的愚公祠曾三次重建,早在1945年就毁于兵荒马乱了。
  愚公山南部山尾的西边不远处,有一王蠋墓,原墓高5米,东西20米,南北10多米。墓前原有民国年间立的石碑,上刻“齐烈士王蠋之墓”,今已无存。现墓前立有“山东省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的石刻碑记。王蠋,战国时齐人,北海名士,因进谏湣王不受,退而耕野,公元前284年,拒绝燕将乐毅的诱降,自缢而死,后人无不追念。
  村子的西南不远处,便是凤凰山,三个山头,中间高两边低,似凤凰展翅。北麓山脚下便是王蠋墓,与愚公山形成夹角之势,一条古驿道从两山山脚汇合处通过。相传凤凰山上曾有古驿站,曾葬有齐国君王,还有个神龙洞。国君墓、古驿站寻而未见,神龙洞倒是深不可测,无人敢进。据说有玩童入内,不小心失脚却跌而不倒,盖因神龙护佑。
  凤凰山西麓还有一座黔娄墓,今封土已平。相传黔娄也是一位隐士,曾著《黔娄子》,齐威王时人,其一生修身清节,不求仕进。鲁恭公曾要任他为相,齐威王要聘他为卿,皆推辞不受。传说黔娄家贫如洗,死时衾不遮体,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有凭吊者建议把被单斜吊角做收殓,其妻曰:“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生时不邪,死而邪之,非先生之义也。”《汉书.艺文志》记载,“黔娄,齐之隐士,系道家。守道不诎,威王下之”,威王也尊他为师。
  这些从小听来的故事,在田刚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象,现在讲这些故事,田刚还专门查证了有关史料,让那些已经黯然模糊的印象再变得清晰起来。
  儿时的记忆中,自然有许多儿时的故事,最深刻的莫过于——

  王蠋的故事

  儿时的记忆中,自然有许多儿时的故事,其实最深刻的也就那么几件,零零碎碎,也不成系统。发生在临淄的孔融让梨的故事,因讲礼让风尚而书口相传两千年左,曹冲称象因赞美儿童聪明而载入史册两千年右,都也说的是他们儿时的一件事,何况还是别人替他们记的,他们长大了并未见有自传回忆录记载,可见也淡忘了。田刚也不例外,自己能记住的,有印象的,也就那么几件事,不外乎听大人们谈古论今讲故事,调皮玩耍走姥姥家。
  在大人们讲的古代故事中,还是王蠋的故事听得最多。因为王蠋墓就在田刚姥姥家的村南头,去姥姥家必经之地,因王蠋墓很高大,当地人们管这种很高大的墓叫“冢”。每次去姥姥家,就会听人们一遍又一遍讲那王蠋的故事,有时候听烦了就跑出去玩。现在回想起来,不管是人们演绎,还是《史记》《资治通鉴》均有记载,还有人说王蠋是齐景公的老师,齐景公就是那位制造殉马坑的国君,反正都很难具体考证。但无论正史还是野史,王蠋的故事很完整,也很动人。
  古时候临淄境内有两条同名清河,北边是小清河,出山东济南,经临淄西部入渤海;南边是大清河,出河南济源,经临淄北部入渤海。田刚家乡的那条乌河,在下游分流后便分别流入大小清河。大清河又称济水,但济水比大清河名声大,在古时曾与长江、黄河、淮河并称华夏“四渎”。
  在大清河也就是济水的入海口不远,大概是现在的临淄西北几十里路的高阳一带,这里古称画邑,王蠋就住在画邑西部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就是田刚的姥姥家那个村,直到现在,村里的王姓人家据说都是王蠋的后裔。在齐宣王后期,画邑有十多个才子进入稷下学宫,齐人称他们为“北海名士”。在这些名士中,有一个特别出众的贤才,就是王蠋。他也曾象孔子那样周游列国,博览百家,论战论学,才华横溢,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道”之能,于是后来被齐湣王封为太史,掌修国史、兼管太庙、占卜、巫师等典籍府库。
  但是王蠋刚到任才三天,一个老方士便来到太史府,说奉齐王之命来商密事。王蠋说,你是方士,尽搞妖邪之术,怎能密商国事?赶走方士后,王蠋立即上书齐湣王,说“齐国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为国耻!”请求颁布诏令,以绝方士之患。那个方士还真是齐湣王派去的,大概是想让方士当说客,让王蠋修史时按照齐湣王的旨意办。结果王蠋在太史位上坚持原则,不为所动,还要绝了方士之患,这下让齐湣王丢了面子,羞恼成怒下不来台的齐湣王立即下诏,罢黜王蠋,齐国永不设太史一职。
  春秋时期,哪个国君敢不设太史?按周天子制度,亦属大逆不道。于是,稷下学宫数千名士愤然上书,为三日太史王蠋请命!在画邑的王氏也全族出动,他们联合起来群体上访,在王宫前打出用血写的横幅标语,直书“请复王蠋!请诛方士!”这时候,王蠋的前任,被罢黜的老太史也捧着血书来到到宫门请命,还大喊口号:方士毁我文化根基,当诛!王蠋大节昭昭,当为太史!
  这下齐湣王暴怒了,派武力遣散稷下学宫,驱散上访民众,抓了画邑王氏族人苦役三月,把老太史流刑海岛,罚王蠋苦役三年!打这以后,一向令齐国人骄傲了数百年的稷下学宫封闭了,素有宽厚包容、多智好议的齐国风范尽失,齐国世风日下。
  王蠋服完苦役的时候,已经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就回到画邑的愚公、凤凰山下隐居。也有记载说,王蠋没有服苦役,是在这事上因进谏湣王不受,退而耕野了。
  再后来,燕国大军南下,一月内破齐国七十余城,齐湣王逃到南部莒城被难民怒杀,但莒城与齐国东部的即墨两城,燕军却力攻不下。燕军大将乐毅看到这里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拖久了也不是办法,便动了以齐治齐的念头,要说服齐国中的德高望重之人做官安民。于是,发生了主将乐毅离开前线军营找寻王蠋的事。
  乐毅想,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对安国定邦断然没有回绝之理。他带着随从疾行八百里来到画邑,几经打探,找到了王蠋。
  乐毅见到白发苍苍的王蠋后,拱手行礼,很礼貌的说:“乐毅是奉燕王之命,恭请先生出山,要让你出任安国君,治理齐国旧地,以使庶民安居乐业,您老先生不要推辞才好;我还给你带了金银财帛,你也要收下啊”。谁知王蠋说:“齐国虽然破亡了,可我若做了燕国臣子怎么面对齐国父老啊?齐国是万千庶民的邦国,不是田氏王室一家之邦国,还是让我忠于齐国吧”。这期间,乐毅再三动员,希望王蠋三思。王蠋则强调道不同不相为谋,要送客。乐毅的一个随从不耐烦了,还要拔剑相向,被乐毅制止了。乐毅临走说,先生既不愿为官,就不勉强了,我号令燕军今后不来打搅,您老就好好过日子吧。
  这乐毅请王蠋毕竟在先,经验不足,到了三国时刘备请诸葛,就认真总结了乐毅的教训,三顾茅庐,诸葛亮就出山了。罗贯中在写这段文字时,也有个毛头张飞不耐烦,要暴打诸葛,情节何其相似,该不是从这里学的吧。
  当乐毅前脚离开,王蠋便用一根绳子自缢身亡了。消息传出,处在国破家亡中的齐人无不痛心,乐毅看到了齐人民情,便借这个机会颁布法令,轻傜减税,敬贤求才,厚葬王蠋,终于安抚了民心,一方得以安定。后来乐毅重返前线,三年攻即墨不下,燕国又临阵换将遭遇火牛阵,齐方得以复苏,那是另外的话题了。
  在田刚的心里,王蠋是因其正直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王蠋作为齐人的一个典范,成为齐文化的一个重要元素。孩提时代当故事听,听得次数多了,便成了一种印记,久久难忘。
  田刚说,在乌河西岸,这样的故事还有许多,儿时的见闻中也有——

  心底的自豪

  田刚说,在乌河西岸,故事很多,儿时的见闻中,除了听来的,也有自己经历的。可是大家一想便知,一个几岁的孩童,加上后来一年才回老家两三次,能有多少事?但是田刚不这么认为,他说从记事起,一直到现在,心里就有种自豪感,这种自豪感,来自姥姥的家。
  前面说过,田刚姥姥家和王蠋是一个村。这个村子很大,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就有上千户人家,而田刚的姥姥家在这村子里是最有名望的一家。
  这种名望来自家族的人丁兴旺。田刚说,姥姥家人口众多,多的数不过来,叫不上名。虽然姥爷是三辈子单传,但姥爷和姥娘却生了九个孩子,比当年的杨家将还多一个。于是,田刚就有了六个舅舅,两个姨。姥爷和姥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均在九十高龄无疾而终,现在大舅也九十高寿了,最小的六舅今年也正式退休十年。这些舅舅们无不四世同堂、三世同堂。田刚的娘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如今也是四世同堂。
  田刚说小时候走姥姥家,挨家跑,挨家吃,挨家去玩,人们问他姓什么,他会狡猾的说,在这里跟姥爷一个姓。在姥姥家说跟姥爷一个姓,好处太多啦!什么煮鸡蛋、腌豆角、柿子饼、柿子皮、还有花生、大枣、炒豆,甚至糖块,会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呢。
  田刚说,姥姥家的兴旺是因为家风好,因为家族内外的人缘好。
  姥爷年轻时,一手木工石工的绝活在当地小有名气,盖屋、修墓,木头石头上雕文刻图,样样行家里手,村里村外的许多老式家具还都是他做的,至今还有人时常念道他。姥爷还拉得一手好琴弦,冬季的空余时间里,一曲曲悠扬的琴音弦声,吸引着众多的乡亲。那曲子过后,人们并不想走开,为什么?那曲子好听啊!奔放、欢畅、委婉、悠扬,就那余音也袅袅不散,能绕梁三日,让那些听了曲子的人老是觉得耳边有乐曲回荡,回味无穷。
     阿呵,你不信吧?哪有这么好的乐曲?田刚说,哼!临淄本来就是琴棋书画之乡,当年孔子还跑到齐国听韶乐呢。知道孔子闻韶的事吗?孔子听了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啊!
  姥爷的手艺往下传,二舅学得最好。大舅是年轻时就当了村里的民兵自卫队长,从组织村民抗日起,他一直就是村里的一个小头头,解放后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直到退休。三舅是解放军,参加过解放济南的战斗,抗美援朝时是运输兵,汽车被美国飞机炸烂了,他和战友就从冰冷的鸭绿江凫水回来,开车再去,为此曾荣立二等功!回国后奉调新疆搞地质勘探,舅母带着孩子也跟去了。四舅到了一个煤矿工作,他和舅母看到同村一户人家生活极为困难,就收养了那户人家的一个孩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孩子长大了,又有了孩子,也把他们老两口接了去,一家三代生活在一起,四舅的腿脚不便,儿媳妇就天天晚上端来热水给他洗脚。五舅是村里的电工,一家人至今还住在姥姥的老房子里。六舅当了一辈子历史教师,退休后常年为庄里乡亲书字绘画而分文不取,也成为当地名士,被誉“圣人心日月,仁者寿山河”!
  田刚说,在当地提起姥姥一家,没有不佩服的,因为整个家族上下两百多口人,整天乐呵呵的,从来都是热心帮助邻里。一个大家族内那么些人,先后娶进了那么多媳妇,招进了那么多女婿,也从来都是和睦共济,绝没有吵过一次嘴,没有红过一次脸,这绝对罕见!最能耐的一个表弟后来成了当地第一纳税大户,还帮着弟妹、帮着村里、帮着邻居修路盖房,兴事干业。姥姥的一家和乡亲们一起忙耕耘,忙生活,互敬相长,已成当地民风的一个典范。
  田刚说,自己有这样一个姥姥家,真是从心底里感到自豪!可是那就就不能抹去的,是那——

  深藏的阴影

  每每提到姥姥家,田刚总是眉飞色舞,看得出是从心底里自豪,但每当提到本家的时候,田刚便皱起眉头来,再不是那么开心了。
  原来,田刚的爷爷辈上,有兄弟五人,大爷爷、三爷爷、四爷爷、五爷爷都是地道的庄稼汉,耕锄耙耢,梳理地球表面一辈子,而自己的爷爷不和他们一样。
  田刚的爷爷曾参加过八路军,那支八路军队伍是1939年被八路军收编的一支原为国民党的地方武装,1941年初春又叛变投敌了,爷爷和部分伙伴趁着叛乱,当逃兵离开了那支队伍跑回了家,藏身埋名种起地来。三四年后,已经疏忽大意了的爷爷正在田里耕地时,又被那支队伍的人发现了捆去。于是,爷爷又成了那支队伍的人。不久,1945年夏秋之交,那支队伍遇到了八路军正规军,被消灭了,爷爷也死在那场遭遇中。
  就这件事,成为全家后来的历史污点,爷爷给后来的子孙留下了生活的阴影。
  1945年,田刚的爸爸才15岁,还在读私塾,弟兄三人就靠着田刚的奶奶给人家织布过日子。田刚的爸爸在家族的子女中年龄最大,但他不想种地,他想离开这个家。于是,约了几个私塾中的同伴,1946年去济南考入了金牛山中学。才学了两年,济南面临解放,城里兵荒马乱,学也没法上了,他们又结伴步行,沿着胶济铁路回到了家。1948年秋天,离家乡不远解放军军管的一个铁矿招工,刚刚成了家的他便作为有文化的人,成了矿部办公室的办事员,后来又当了会计,还兼文化教员。
  建国后,执政党在社会公开化了。田刚的爸爸因为年轻能干,又是新社会新思想,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后,便提出了入党的要求。可是对他很赏识的一个军转领导很中肯的对他说:还是好好工作吧,一定要把业务干好,你的家庭历史上有污点,对入党是有影响的啊!
  于是,田刚的爸爸便埋头业务,矿上从每月发小米改为工资制的时候,第一次评定工资,爸爸便定为月薪64元人民币。64元啊!建国初期,绝对高薪啦!
  后来,在田刚进入懂事的年龄后,爸爸便把这一些告诉了田刚,要田刚牢牢记住:今后无论干什么都要注意,同样的工作,别人出一份气力或可不费气力都行,你不一样,你要多付出十倍的气力才行!谁让咱家历史上有那个污点呢?
  爸爸的话震惊着田刚,田刚牢牢记在心里。不争不抢,少说多干就是了。偶尔有时候想露露头角、想争个高低又行不通时,想想爸爸的话,心里就会放松下来,不服不行啊。
  在田刚的记忆力,四、五岁时便跟着娘也到了矿上,和爸爸在一起了,再不久就上学了。
  一个人,零岁光荣出场,十岁天天向上。田刚以和别人不一样的方式踏进了学堂——

  流动的校园 

  那时候孩子上学一般都七八岁,还不满六岁的田刚,看到人家去上学,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到学校去玩,人家上课了,就回家闹着上学。没有学上,娘就晚上带着他到矿上参加识字班。那时候,要组织一些不识字的人学文化扫盲,矿上的家属有好多人都要参加。娘带着田刚去学习的时候,老师在上面教,田刚就在下面跟着认字。老师觉得奇怪,就单独提问田刚。老师在黑板上写一个字,田刚就念一个字,老师写了一黑板,田刚竟念对了一黑板。老师借着夸赞田刚鼓励家属们学习,田刚美滋滋的,娘更是心里乐开了花。直到现在,娘还在不断絮叨那段扫盲识字班的往事。
  1956年秋天,娘带着田刚去村里小学报名,由于田刚不够年龄,个子又小,学校里不收。回家那个哭啊,非要吵着上学。人家开学了,田刚趴在教室外的窗台上,一节课接着一节课的听,跟着教室里的同学回答老师的提问。这事让一个教课的李老师看在眼里,他把田刚叫到办公室问了些什么,又去找了校长,就把田刚安排在自己的班里,没有书,就用李老师的。待遇不低吧,学生和老师共用一本书呢!
  就这样,在开学一个月后,田刚“破格”成了一名小学生。以后,田刚就背着一个深蓝色书包上学了,书包里装着一块石板、几只石笔、两个本子、一块抹布、还有李老师的书。书包是娘听说田刚能上学了,连夜亲手做的
  石板、石笔、抹布?这是什么学习工具?没听说过吧?石板就是做成了长方形的石片,青灰色,两三毫米厚,比现在的A4纸大一点,两面很平,可以在上面用石笔、粉笔写字,也可以用手指沾了水写。石笔是用一种可以划过留痕的软质滑石做的方形小石条,像筷子的一半,也可以从山上直接找滑石来用。用石笔在石板上写字、算数,写完了用抹布一擦,再写。不像现在,翻开书就有音乐,一触及还有读音。
    在村里小学读完一年级,全家搬到了矿上的家属宿舍里,田刚转学到了矿上的子弟学校。二年级的寒假里,全家因爸爸工作调动,又迁到了洪山,田刚转学进了洪山二小。记得举家搬迁时是一个大雪天,途中在张店火车站东南邻的德胜饭庄还住了一晚。不知怎么回事,从小不尿床的田刚那晚在人家德胜饭庄的被褥上画了好大好大一幅地图,尴尬极了!
  田刚记得,在洪山时,到处都在大炼钢铁,学校里也组织做炼铁的坩埚,许多建筑物上还高挂着标语“十五年赶过英国佬!”。娘说,在洪山的时候,有一次,田刚在家属院外捡到了一个工资袋,里面有好几十块钱,爸爸按照工资袋上的名字把钱还给了人家,人家给田刚买了一堆本子铅笔橡皮来,用了好长好长时间。
  一年后,1960年,随着爸爸工作调动,全家又搬迁到了淄博西部的矿山。田刚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相对稳定的日子。那时矿上没有学校,就在离矿四五里的村里就读,在朱家村读完了三年级,在宋家村读完了四年级,在沈家村读完了高小,六年级毕业了。哈哈。有了高小文凭。
  这期间,田刚印象最深的,不是流动的校园,而是挨饿,饿得面黄肌瘦不说,还曾在四年级时休学半年专门治病。那时候,职工家属配给的口粮,二十多斤口粮中多为地瓜面,正长身体的职工子女按年龄才配有几斤、十几斤。爸爸也得了水肿病,在腿上一按就一个窝。那时候可真是什么都敢吃,什么都能吃啊,玉米瓤、茅草根,地瓜秧算是好东西了。树皮树叶中,榆树叶简直就是上等食品。娘听人说有一种很细腻的土叫观音土,能吃,还去山上刨了来,掺进地瓜面里。职工中流传着“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回家种上两沟葱”,有的职工便回了农村老家。爸爸坚持着,在矿山的夹缝里开了一片荒地,种的是胡萝卜,立冬后挖个地窖储存起来,常和四邻五舍慢慢品尝。
  田刚得的是气管炎,稍有风吹草动便咳嗽得直不起腰来,几次病危,把娘吓得不轻。在田刚治病的日子里,弟妹都养成了有好吃的让给大哥吃的习惯,一块糠饼子和一块没掺糠的饼子摆在桌子上,弟妹就拿那糠饼子吃。是真不想吃那没糠的饼子吗?不是!是娘不让啊!田刚说,每每想起,心里就好难受,就好内疚!后来日子好过了,田刚有了小弟弟,这小弟见了好吃的便当仁不让了,两个馒头,他拿着一个吃,还捂着一个,吃不了也不让给大哥吃了。
  田刚说,生病、上学、吃糠咽菜,那几年就那么过来了。那几年里,跟着爸爸学古文,很早就学会了使用四角号码词典。读高小期间,借着四角号码词典读完了竖排本的三国、水浒、西游记,还有七侠五义、说岳全传、东周列国志等许多古典小说。还被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收为弟子,学会了两位数学的快速乘法和中国古老的“归九法”,做多位数的加减乘除,可以不验算,看一眼就知道对错了,受用匪浅。
  1963年,田刚考入一所设在农村的初中,住校了。每周一次踏着崎岖的山路回一次家。学校还在建设中,同学们每天下午要到山上扛石头垒院墙,建校舍。学校里开了一片菜地,学生们参加管理。最常吃的饮食,是“油汤”,就是用油盐炝锅后,填满一大锅水,再加上两把切碎的菜叶,水开了,舀到碗里,上面飘着几滴油花,可以当汤喝,可以泡煎饼,挺香的。田刚说,现在还有时在家里做油汤喝呢。
  那时初中要读三年,田刚在这里却读了五年,因为——

  文革的回忆 

  田刚说,三年制的初中生活是平静的,虽然因为家庭历史的原因没有入团,各门课学习还是很惬意的,还有了将来当新闻记者的美好憧憬。但就在临毕业考虑考高中时,文革开始了。
  1966年,先是“516”通知奏响了序曲。6月,北京的学校出现了红卫兵组织。8月5日,老人家发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日,发表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场文革运动迅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全国。
  田刚说,在农村中学里,也出现了不同派别的红卫兵,都说自己是造反派,都指责对方是保皇派。校长被打倒了,被红卫兵给戴上高帽子游街,有些老师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也被打倒了。有一个教物理的老师,正在教研室里坐着,一伙红卫兵冲进来,用笤帚把浆糊刷在这个老师的背上,又贴上一张标语,上书: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田刚说,那时很向往加入红卫兵,但是却因为“根部红庙不正”被划到“黑五类”里。什么叫“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呗!不是纯而又纯的贫下中农,开始是入不了红卫兵的。那时一度唯成分论,讲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学校里的醒目标语,多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到走资派”、“揪出牛鬼蛇神”的内容。
  有了红卫兵后,打倒了校长,就开始破“四旧”,就是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一切被认为与封、资、修等“四旧”沾边的都在破处之列。他们到附近农村破四旧、抄家,能在人家家里挖地三尺,有些文物包括许多文化典籍都被一火焚之。田刚的家里古书不少,既怕红卫兵抄了去,沾上封资修罪名,又没处藏,一家人就在夜里把那些古书撕掉,等做饭时当柴火烧了。
  后来,学校里就干脆停课了,红卫兵开始了全国大串联。有些农村的孩子回家了,学校里一时萧条起来。
  呆在矿上的田刚,却经不住外面那轰轰烈烈的红卫兵的诱惑,老人家一次次接见红卫兵的消息从广播里传来,同样有着按耐不住的激动!谁不热爱老人家?谁不彻底干革命?那个时代青年谁不有着积极向上追求与理想啊!
  于是,田刚自己在家里制作了红卫兵袖章,便和矿上同在家里呆着的一个同学也去北京了,反正红卫兵大串联,坐车不要钱。记得那时的火车开开停停,千把里路整整走了三天!
  在北京,田刚住在陶然亭红卫兵接待站,要参加军训。等到11月25日凌晨,在军人指挥下,排着队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天亮后集体通过天安门广场,在人潮涌动、万众欢呼中,田刚亲眼看到了在天安门城楼挥手的老人家!那一刻,田刚说,真是激动万分,激动万分!热泪盈眶啊,难以形容!光喊“万岁”就把嗓子都喊哑了。
  第二天晚上,田刚返程回家,在北京站排队上车时,竟遇见了同班的几个同学。他们很惊奇:你怎么也来了?田刚很兴奋,告诉他们:是呀,也来了,还见到老人家了。
  见到了老人家,田刚变得好像理直气壮起来,同学们也好像另眼相看了。跟着老人家,永远干革命,田刚热情奔放开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