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章语句不通?
丁启阵
有人赞成中学语文课本删减鲁迅文章,把鲁迅文章中有一些不符合今天语法规范的语句当作一条重要理由。我认为,这是一种“不通”的观点,他至少没弄明白如下三个道理:
道理之一:任何活的语言,总是始终处于演变状态,具有很强的时地性的。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语言存在于一定的时间、空间(地域)、人群等具体环境之中,它也必然随着时间、空间和人群等环境的转换而发生变化。简言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言。鲁迅所处的二十世纪初叶的书面数言,跟今天有所不同,乃是正常现象,不足为怪;倘若鲁迅文章的语言,跟今天的批评者的作品的语言如出一辙,分毫不差,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道理之二:语言并非自然生成的东西,它是一种由全体使用者约定的符号系统。是否通顺,是否规范,是否正确,都带有某种程度的假定性和相对性,不存在任何客观的、绝对的标准。有一个说法,五四时期是白话文的形成时期,许多作家因为身份、地域、教育背景等原因,对大众口语(白话)不熟悉,因此他们的书面语言处于不成熟、不纯熟的阶段。比如,鲁迅文章语言中,就“混杂”着欧化(也叫翻译语体)、文言、方言和北方大众口语等多种成分。这一点,鲁迅本人也是公开承认的。这固然是历史事实,但是,从语法和语言规范上讲,那种“混杂”的语言就是当时的白话文,是合乎当时人们标准和规范的语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以今天的标准和规范衡量鲁迅文章的语言,觉得不够顺畅,诘屈聱牙;半个多世纪之后,人们一定也会觉得,今天批评鲁迅文字诘屈聱牙的人的文字,也是诘屈聱牙的(这句话,也够诘屈聱牙的)。此所谓,马不知自己脸长。
道理之三:鲁迅的“诘屈聱牙”是鲁迅的语言风格。没错,比起一些同时代的作家来,鲁迅的语言仍然要算是比较拗口的,至少,没有“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梁实秋的文章语言来得流畅圆转。鲁迅语言之所以诘屈聱牙,除了他青少年时代语言环境(绍兴方言)、教育背景(接受文言文和外国语言文化教育)等客观原因之外,应该也有他的主观原因。比如说,与众不同的语言审美观,即有意追求生涩、冷峻的语言风格。众所周知,鲁迅不喜欢一切圆滑的东西。事实上,不得不承认,鲁迅文章的精警峻拔,跟所谓的“诘屈聱牙”是有一定关系的。批评者认为,《纪念刘和珍君》的第一句,“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应该改为“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二十五日,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她们召开了追悼会。那一天,……”。这样一改,是容易上口,也容易明白了。但是,鲁迅原文那种愤怒、郁结、力度,就荡然无存,变成了事不关己、从容不迫的娓娓道来。按照这位批评者的语言规范标准,“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纪念刘和珍君》),大约也应该改为“真的猛士,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同时也是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吧。我有点好奇,“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捣鬼有术》),这位批评者将怎样修改。
这位批评者有一项惊人的指控:鲁迅的文字,对当今一些学术文章,“堆砌罗列的前缀,叠床架屋的修饰,臃肿累赘的超长句子”的现象,“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换言之,鲁迅罪责难逃。据我所知,有这现象的“学者”,大多是学问和文字修养两方面都欠缺火候的平庸之辈,能真正读懂鲁迅文章并得其文字精髓者,行文之际,都不会有这种现象。
至于批评者说,像鲁迅那样“看待中国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不管是工作单位还是家庭,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永远把别人看成最坏的坏人,永远认为别人都是最坏的动机,这个人一定不受欢迎,而且令人讨厌。甚至可以说,这个人心理不正常,可能得了抑郁症,需要心理治疗。”
2009-8-15
文中所指“批评者”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