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知青岁月(上)
1967年底,学校里复课闹革命了。同学们又回到了学校,有军宣队领着军训。上课不是很正规。转过年来,社会上、学校里,开始宣传知识分子要和工农兵相结合的事,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区,到同学们多自学。田刚利用这段时间把四角号码词典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一遍。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市里也发出了工矿子弟要上山下乡的动员。
田刚是家里的老大,要为全家争光,在学校里要表现的有路线觉悟,也不知念到初中算不算知识分子,就积极报了名,还写了决心书:一颗红心,一种准备,响应号召,立志下乡!
1968年5月,市里首批下乡知青的名单公布了,田刚所在的中学有四名工矿子弟被批准,田刚是其中之一。
经过一番准备,学校在6月5日召开了欢送会。6日,区里又欢送,还赠送每人一套红宝书《毛泽东选集》。7日,市里召开隆重的欢送大会,那时市里领导是参加地方支左的军代表,田刚说,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市里两位最高领导的名字是师长顾良,政委郭勃然。市里又赠送给每个知青一套红宝书,是精装的合订本。
1968年6月8日上午,几十名工矿子弟作为市里首批知青来到了黄河北岸的滨县,当即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欢迎大会,下午,各村的领导就按照分配名单点名,领着知青回到村里,当晚就住到了村里的知青点上。
田刚去的地方,四个女生三个男生,户口也都转到了这里,成了地道的农民。
后来,老人家发出伟大号召,“一切可以到农村中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大家一遍又一遍的学习,坚定了“扎根农村干革命、我把青春献农村”的意志,还写了标语贴在墙上:老人家挥手我前进,广阔天地炼红心!后来有资料说,知青满怀革命豪情奔向农村,奔向边疆,在全国形成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热潮,演绎了一场震撼一时、涉及上千万青年、牵动十亿人口的中国知青上山下乡运动。
田刚下乡当农民了,学校里开始了毕业推荐,几个红卫兵头头和几个“根红苗正”的同学,有的去了技校,有的上了高中,绝大部分农村的同学回了农村的家。
乡下生活开始了,不到十八岁的田刚和几个伙伴远离父母,有了第二故乡——
初识盐碱地
滨县,时惠民地区所辖,位于黄河下游北镇以北20多里处。古为蒲台,又称滨州,曾属齐地。《太平寰宇记》有“滨州治渤海县,以在渤海之滨为名”的记载。
这里最著名的故事,好像是出生在这里的唐赛儿。
唐赛儿,明代农民起义的女首领。明成祖时,从南京迁都北京,大修宫殿,开挖运河,南征北调,在山东就征调役民数十万,百姓徭役负担沉重,苦不堪言。唐赛儿于明永乐十八年即1420年自称“佛母”,以白莲教的名义,组织数千农民于青州卸石棚寨起义。起义后,全歼了前来围攻的青州官军,又得到各地义军响应,联合成了万人大军,于是攻打胶东各地,攻府掠寨,杀富济贫,官吏四散逃避。成祖使召降,唐赛儿怒斩来使。于是明廷派重兵镇压,唐赛儿先以诈降计打败明军,后在围剿中脱险而不知所终。明成祖令各地缉拿唐赛儿未果,便怀疑唐赛儿削发为尼,遂捕杀天下出家妇女几万人。
这里北依渤海,属于黄河冲击形成的鲁北平原,地是盐碱地,满地里石头难寻,春天小雨过后,地里冒白硷,白花花一片。而这里,虽然人们劳动以工分计,一天才值一两毛钱,可这里的人们种棉花种出了奇迹,杨柳雪这个村子皮棉亩产超百斤,被周恩来总理誉为棉区大寨。
田刚所在的村叫石庙,就在杨柳雪的南面一箭之遥,踞西北向的老滨城也就五六里路。石庙村东边,紧邻一条人工河,村西是一个借着地势凹陷又人工扩容的大湾。
这里的人工河是笔直的,又叫干渠、干沟,上口有十来米宽,底宽四五米,水深多在一米左右,干渠直通黄河边,黄河的水通过虹吸设施引到通向各条人工河里,确保着这里的人畜用水和庄稼灌溉。要说引黄工程,这里可是真有了年头了。
黄河的水是不能直接喝的,挑到家里简直就是两桶泥汤。所以,这里的人家都备有大缸,挑满了黄河水,撒上一把白矾,不多时一缸水便澄清了,上面是水,缸底是泥。用这水烧水喝,有种滑润的口感,好喝。那时候这里还没有使用自来水,这里的人们就管黄河水叫甜水,是相对原来的地下水说的。遇到黄河流量小虹吸放水不及时的时侯,人工河里的水也会随之干涸。这时候不得不喝井里的地下水,村东头有口老井,井不深,可以直接用担杖钩子挂了桶摆满了水提上来。那水又苦又涩又咸,喝不下也要喝的。
人工扩容的大湾是用来蓄水用的,生产队里时常从村东的人工河里往村西的大湾里引水,再加上接引一些老天下的,下雨时地里流的,这些水在大湾里储存着,也是人畜共用水,也是村西地里的浇灌用水。无论是村东的河,还是村西的湾,除了饮用外,人们在这里洗衣、孩童在里面洗澡、天热时牲畜也到里面泡泡。
在黄河水里洗澡?不是说跳进黄河洗不清吗?那可真是洗不清!黄河水中的泥沙,经过千里迢迢的奔波磨砺,细的像面粉一样,喝进嘴里都没有沙尘感。用来洗澡,手感是滑溜溜的,像打了肥皂。如果在人工河里洗了澡不用清水冲一下,那可好了,等干了的时候,你说他是活生生的泥人张,他会说你是地下文物再现!
田刚和他的伙伴们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七个人轮流做饭,大家一个锅里摸勺,相互照顾,也很团结,男生女生也都学会了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学会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只是三个男生中,偶尔会悄悄到城里买只烧鸡,然后藏进玉米地里解解馋。——
成了种棉人
鲁北平原上种庄稼,和鲁中地区差不多,只是这发着白色的盐碱地好像不如乌河岸边那黑黝黝的土地肥沃。种的庄稼、耕作方式也和鲁中地区差不多,耕锄耙耢、扶耧播种、浇水施肥、耘地收割、碌砫碾场、牲畜帮忙,也都是大豆谷物、玉米高粱,都是立冬萝卜小雪菜、秋分时节种小麦。
知青们虽然长在工矿企业中,但从小对这些并不陌生。田刚说,有些农活自己也是在老家干过的。所以,不长时间,知青们便也施展自如了,只是开始体力有些不支,后来慢慢也就好了,能吃能干。
但是这里有两样农活是知青们未曾干过的。一样是拾掇棉花,一样是挖河清淤。
鲁北平原上的棉田很广阔,这里的乡亲们很会种棉花,许多地里的棉株都大半人高,看着就让人赞叹。从春耕时节到立冬的这大半年里,耕地耙地、施肥播种、间苗耘锄、浇水追肥、喷药灭虫、打顶拾花,田间管理内容不少,直至从地里拔了棉花柴才算完事。拔棉花柴是种植棉花的最后一道程序了,也是最累的活儿。一直在地里弯着腰不说,是借着一把柴刀助力,把整棵棉株连根拔出来的,然后运回村里,分给各户当柴烧。知青们开始很累,不多会手臂就累得抬不起来了,后来他们在柴刀的刀柄上栓条布带,套在肩上,提起柴刀时,肩膀后背一起用力,就省劲多了。学会了种棉花,知青们也成了棉农。
村子里,和种棉相关的农家活是手工纺纱,有的乡亲家里也有老式的织布机,知青们学会了做线繐,都穿上了用原白色的粗布做的布衫。布衫专指上衣,是这一带乡亲们的惯常口语。
棉田里,戴着草帽的知青和乡亲们掺杂在一起耕作,不到近前是分不出来的。知青们和乡亲们打成一片,融合在一起了。那时候,知青们还真有个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劲头,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就要处处向贫下中农学习,再苦再累再脏都不在话下,生怕搞了特殊,和贫下中农结合得不彻底。知青点上,每月还开一次心得交流会,请村里的支部书记、大队长和贫下中农代表参加。知青们谈劳动体会,他们给以点评。当然,他们对知青的评价多是鼓励,多是帮着知青克服生活中的困难,粮食不够吃了,先从粮仓里弄点,记账,没柴烧了,就去生产队的场院里拖一些来。乡亲们说:人家的孩子这么小年龄就响应号召到这里来,咱们就要像对自己的娃儿那样对待他们,要让青年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当地有“打了棉花柴,干部就下台”的谚语,就是说一年就要过去了,又到了冬闲时节,各村开始选新的生产队长了。当然,生产队长可以连选连任。这时候,各村要出伕挖河清淤的任务也就下来了——
夜宿窝棚中
说到清淤,也算是鲁北引黄地区的一大特色了。黄河裹着泥沙奔流,河床因泥沙淤积而河床抬高,成了地上河,并在历史上数度泛滥而改道。人们开凿的引黄干渠,同样有泥沙淤积,同样河床在抬高,因此每到冬天,各村都有挖河清淤的任务。这清淤也不是各村自清门前淤,而是因为这里地广人稀,需要组织相当的劳力统一调度,有计划有组织有目标的清淤。
知青,正值年轻力胜,自然是出伕的人选。知青们也觉得新鲜,跃跃欲试。于是,他们出现在出伕的民工大军中。队伍里,自然还有本村的炊事班,赶着大车,拉着粮食和蔬菜。粮食多为玉米面、高粱面和豆面,做饼子和高脚窝头吃;蔬菜多为白菜、萝卜和辣椒,有时也杀头猪带着。
迎着萧瑟的寒风,冒着打在脸上生疼漫天的雪花,推着独轮平板小车,车上放着被褥、锨镐,知青们戴着能捂起耳朵的棉帽,裹着的棉大衣外面扎着一根草绳,跟着乡亲们转战各个公社的人工干渠。也曾作为县里的支援大军,远征百里路外无棣境内的马颊河,参加过流经本县北部的徒骇河工程会战。这两条河均源自河南,自鲁西南迂回而来,由于在黄河冲积平原上淤积严重,也需要定期清淤。
参加清淤工程时,如果方便,民工可以就近借住在距离清淤河段不远的村子里,那里有场院大屋,有场棚可住;如果距村子较远,那就在河边睡窝棚了。窝棚是用玉米秸搭起来的民工住所,几捆玉米秸把头一靠支起来,外面的玉米秸根部再培上几锨土,里面可只睡一两个人。窝棚里地面上铺的是自带的篙件。篙件也叫草毡子,是用麦秸编织的,知青们学编织篙件一遍就会,但用的麦秸多,编织得很密实,足有一寸厚,铺在河岸边的窝棚里,心里感觉暖和。
那时候清淤,村里没有大型机械,基本靠人工用锨把淤泥扬到河岸上再运到远处。遇到冻土层,就用镐头一块一块往下刨,在河底装满独轮车,有人拉着,把冻土和淤泥沿着45度斜坡推上来。河底的积水少时,穿着水靴在里面挖,遇到积水多了,就用桶先把水刮出来。
有一次,在一条河的过桥处清於,这里地势低洼,积水一米多深,安装水泵抽水时,不小心让水泵从桥上掉进了河底。水面上结着一层薄冰,还刮着嗖嗖的北风。田刚觉得该是显身手的时候了,就脱掉外衣下到水里。那个冷啊,不光是上牙下牙直打架,浑身也在打颤,田刚是使劲咬着牙摸到了水泵,套上了绳子。田刚的双脚陷进了泥里,是队长他们又下来才把田刚拖出来。田刚躺在窝棚里,盖上了三床被子还是冷,冷得话都说不成句了,情不自禁的直打哆嗦,只觉得双手、双脚、双腿、双臂,从骨头里面向外疼!队长让伙房里赶快烧了姜汤,还弄了半瓶白干来让田刚喝。那一次,田刚说,真领教了什么叫冷了。
每次清淤,少则几天,多则月余,这要看工程量的大小和劳动力的多少。清淤任务完成时,县里还要对各村负责的河段进行验收,宽度、深度、还有河岸的坡度,要求很严。每当验收合格即将打道回府时,再顺着河堤向远处望,太好了,河堤上口的两边,各有一条一米宽的路面直直的通向前方,像两条玉带;河堤的斜平面整齐划一向着纵深远去,心里很是惬意,——
欢度第一春
田刚说,现在回想起来,知青岁月里确实很艰辛,但那是与后来进城以后相比较了。当时,知青们没有想那么多,只想把老人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响应好,落实好。因此,虽苦犹荣,虽苦犹乐,越是经历艰辛越是感到有觉悟,越是腰酸腿疼越是感到有成就。那时,没有人想什么个人物质利益,特别注重的是能得到贫下中农的肯定。每当在村里受了表扬,便感到很兴奋,还要说“做的还不够,要继续努力”,谦虚一下。
田刚说,知青的这种良好精神状态和当时村里的民风有关。村里的乡亲们很淳朴,对知青问寒问暖很关心,乡亲们也是把做好知青工作看作是对待最高指示的态度问题,上升到了忠心不忠心的政治高度。田刚说,这里,绝没有象后来有的知青作品描绘的那种欺负知青的事。正因为这里知青和乡亲们有了感情的融合,知青们在这里没有那种动不动就被查问三代历史问题的顾虑,心情放松,情绪高涨,所以就更加“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农村干革命”了。
快到春节的时候,知青们开会讨论了一件大事,做出了在村里和贫下中农一起过春节的决定。这可是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知青们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离开父母自己在外过春节,有着革命化的意义啊。知青们在讨论具体怎么过时,还建议村里举办春节联欢会热闹起来。
其实,每年乡亲们按照自己的习惯方式过大年,春节期间也很热闹的,知青的加入,更是增加了热闹的气氛。联欢会没有舞台,就在打麦场里开,乡亲们围坐在四周,上场的就在圈内表演。
知青们参加联欢会表现非凡,小舞蹈、小合唱、独唱、独奏,节目不少,也很精彩。田刚说,男声独唱的玉成,女声独唱的雪艳,后来都被县里文工团借调过。田刚和几个伙伴演出了小型话剧《魏荣民忘本回头》,剧情从题目上可以看出来。田刚在剧中的角色是“他爹”。这个小剧后来代表村里参加了公社会演,又代表公社到北镇参加了县里汇演。
年夜饭,有知青们自己包的水饺,也有乡亲们端来的水饺,大家吃得很香。春节期间,知青们挨户到乡亲们家里拜年,到哪家吃哪家,吃了百家饭,盛情难却啊。
在和乡亲们啦家常的时候,曾经在杨得志的警卫队里当过兵的村支书,眉色飞舞,还说起了时任济南军区司令员的杨司令的一段轶事。1963年,杨司令响应中央号召,打起背包下连队当兵。解放军报在杨司令住到连队的第二天便在头条作了报道,有杨司令执行中央精神雷厉风行的意思。这事让他的老伙计许司令看到了,许司令说,我也到连队了,怎么没有报道?后来的报道是好几个司令都下了连队的综合消息。再后来许司令又看到解放军报报道杨司令和战士一起打靶准头不减当年,就说,我打的比他准,走,打靶去!结果没有报道了。这段轶事故事有情有趣,耐人寻味,对后来田刚从事宣传工作一直有着深深的影响。
就这样,远离父母开始独立生活的知青们,第一次集体和乡亲们过了个革命化的春节,鲁北平原的滨县成了他们共同的第二故乡。接下来,他们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始了和乡亲们一样的生活——
驾车出惊奇
那时村里没有村委,基本上一个自然村是一个大队,少数较大的村庄才分两个以上的大队。田刚姥姥家那个村,是个特大的村子,以村中心的东西大街为界,分了前村、后村,前村和后村又各分了两个大队。这个下乡的石庙村,不到两百户人家,分了两个小队。平常日子里,村民们每天早饭后就分别在两个小队集中,听队长安排一天的活。遇到全村性的活动,象出河工劳务等任务,就有大队长统一调度。
1969年6月的一天,这天没有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队长安排田刚的活儿是赶着大车往地里送粪。田刚很高兴,可以坐在车上甩鞭子了,彩色电影《青松岭》那首主题歌立马在田刚的心里唱起来。“长鞭那个一甩哎,叭叭地响哎,哎嘿依呀,赶着那个大车,出了庄哎哎嘿哟......”。
话说田刚去场院里套车,套上一头鲁西大黄牛驾辕,又套上一头黑犍抽梢,为了让一头年轻的小黄牛学着干活,也把小黄牛挂了“拐”,栓在右手辕外“拉帮”。在农活中,这是个简单活,会使唤牲口就行;至于那些土杂肥,也都堆在那里,就一个装装卸卸的事。田刚在村西头大场边装满车,再穿过村中大街运到村东面三四里外的地里,隔几米卸下一堆就完了。
田刚一上午运了三趟。就在运完第三趟回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玄而又玄、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田刚驾的那车是辆木轮铁箍车,车过后,地面会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田刚坐在左辕与车厢的结合部,手摇着长鞭驾车回村。村中大街并不宽,算是双行道吧,两辆牛车能错车通过,大街的两边便是农家。正走着,几个十来岁的孩子爬上来,在车上笑着、闹着。
就在离村西头不远的大街上,突然从右前方顺德家里跑出几个小孩,大的四五岁,小的三四岁,他们是在过家家。坐在左边车辕上的田刚看到有小孩横冲出来,急忙刹闸,大喊一声“吁——”!但是,闸没刹住,车也没停下来。那三头牛只管低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也不听”驾驶员“号令。
牛车又往前走了四五米,车上的孩子们猛然大喊:压着小孩啦!压着小孩啦!
田刚赶紧回头,只见一路清晰的一条车辙印上斜趴着一个光腚小孩!头在车辙里侧,从左肩到右屁股正冲着那条辙痕!
田刚急忙跳下车来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孩,扭头就往公社医院跑。田刚说,那一路,小孩没有哭声,自己是大脑一片空白,距离公社医院三里路,也不知怎么跑去的,当把孩子交到医生手里的时候,村里的人们才骑车赶到。
在医院里等着的时候,田刚知道了这孩子是顺德的小儿子,是田刚经常抱抱的赵旦!
十多分钟后,从急救室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医生抱着孩子出来,赵旦见到爹娘就不哭了,伸出了两只小手,找他娘抱着。
医生说,经过反复认真检查,孩子身上除了表皮伤、有点淤血外,一切正常,一点事也没有,不用打针,不用吃药,抱回去吧。大家围拢来看赵丹,背上有条一寸多宽的印痕,从左肩到右屁,后背正中有个不规则的圆形红印,像是两个大大的橘子瓣拼起来的。
田刚心里明白,这斜的印痕是铁箍车轮压的、这圆形红印是牛蹄子给盖的!田刚想说,可是说不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早瘫痪了。怪不得有吓死人一说,田刚就差点!
还是赵旦他爹顺德用自行车把田刚带回村里的,田刚连续两天没出工,没起床,也没吃饭。第三天,田刚还是不放心,买了点心糖果去看赵旦,赵旦后背的印记已经差不多消失了,顺德一家还再三安慰田刚,别当回事。
这个赵旦,车轮底下捡了条命,后来长到19岁时,成了中国第一代核潜艇的兵!
惊奇吧?广阔天地里,什么事都会发生。这不,这事心神甫定,又遭遇了一次历险——
历险大地震
下乡的第二年,1969年7月18日,渤海发生7.4级地震,烈度达Ⅶ度。震中位于北纬38.2度、东经119.5度的渤海中。这次地震虽属深源地震,造成的人员伤亡不很严重。可是沿海村落也有房倒屋塌,险情惊人。
这一天是田刚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田刚的阳历生日。因为过生日,田刚在地里忙了半天,就应邀到本村好伙伴宁津的家里吃午饭,并在他家午休,下午好一起上工。
鲁北的村舍,那时大都是土坯房,略带屋脊的平屋顶,是粗粗的树木檩条上压着厚厚的掺了麦穰的土。房屋较低,不算宽敞,但也冬暖夏凉。人们睡土炕,有灶火的烟道从炕中穿过,冬天钻被窝,很暖和。
田刚那天和两个伙伴刚躺下,也就是正午12点多一点,突然间听见很响的隆隆声。宁津说,“好像有部队过坦克,出去看看”。那一带属于海防,时有兵车行。田刚他们一跃而起,几步就来到了大街上。
哪有什么坦克!隆隆声停止了,大白天里突然静悄悄!鸟不飞,树不摇,鸡呆若木鸡,犬如傻如痴,一切静得出奇。他们正感到奇怪,大地却摇晃起来,都有些站立不稳了,抬头一望,眼看着村民屋顶上的用砖坯垒的烟囱,左右摆动开来,摆动幅度得有10度以上。只一两个来回,便瘫倒散架了,有的房屋也塌倒了,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尘土四下散起。
地震!地震啦!人们惊呼着跑到了大街上!
田刚眼看着宁津的屋子也发出一声响,屋顶塌落下来,回到那睡觉的屋子一看,土炕已经多半埋在里面。再细看,碗口粗的檩条的一端,不偏不倚砸在田刚睡觉的枕头上,已经砸进了坍塌的炕洞里!好危险!
田刚急回不远处的知青点。知青住的房子是村里特意给新盖的砖瓦房,房子外面没事,里面一片狼藉。男生那边,卧室与舍厅的间隔墙是单砖垒的,这面间隔墙已经全身心扑在了三个男生的床上。所幸两位知青尚未休息,人无大碍。四个女生住的是单间,那边毫发无损。后来知青们从砖土堆里把衣物被褥清理出来,生产队里又派人重新垒了间隔墙。
石庙村距离震中百多里,知青们第一次经历地震,第一次听见震前那大地隆隆声。这次地震,村里塌了几十间房子,几个乡亲受了点磕碰。田刚说,事后想想,令人惊秫,令人后怕。如果不是听见隆隆声就出来看坦克,那是肯定画了句号了。
震后的一段时间里,大家和乡亲们都在大场里、院子里露宿,但也很快恢复了平静。有一天晚饭后,玉成骑上自行车,带着田刚去了邻村的知青点,去看望那里第二批下乡的知青,那里刚发生了一件“投票选贼”的趣事,是生产队里在地震期间丢失了什么物件,让村民们用投票的方式把偷东西的人选出来,聊到晚上十点来钟,他们回村,刚出村口,——
夜半娘亲来
就在田刚和玉成出了村口向右转弯的的时候,田刚猛然听见一声非常熟悉的声音:“刚子!”啊!是娘的声音!娘在叫着田刚的乳名!
田刚跳下车来定睛看去,夜色中,十多米外,一个人影向着自己走来,像是娘的身影,赶紧往前跑了几步,看清楚了,真是娘来了!
“娘!”田刚大声喊着,快步迎上前去。
“我看见村里有人骑车出来,又看着坐在车上的人像是你,就忍不住喊了一声,还真是你!”娘说着,抬手擦开了眼泪。
接过娘随身背的两个大包,放在玉成推的自行车上。玉成说:大娘,前面不远就到家了,您老慢走,我先走一步给您准备饭去。
田刚和娘顺着渠河边回村。黑夜中,田刚怕娘看不清路,就拉着娘的手,就像儿时让娘领着一样......
“娘,你不是晕车吗?你是怎么来的呀?”
娘却在问:“刚子,一年多了,你在这里能行吗?黑夜里也看不出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想家吗?同伴们都好吗?能把饭做熟吗?去地里干活累吗?......”
田刚一一回答娘的问话,田刚说:这里一切都很好,光想着干活的事了,没想家。
娘自从当了职工家属,主要职务是带孩子,洗衣做饭,缝缝连连,又没有文化,出门还找不着北,尤其是坐车晕车,更是不敢出远门。可是为了子女,娘曾一个人领着7岁的妹妹抱着4岁的弟弟到济南看过大夫。这次田刚离家一年多了,虽隔段时间就写信来,可总是挂心不下,娘疼儿啊!娘想儿时能整夜不眠,泪流不止。娘的泪囊炎就这么得的。这次,娘怕晕车,早晨未吃饭,从西部矿山坐车到长途站时,就已经晕得吐了好几次。中午在长途站候车,娘怕晕车没敢吃中午饭,只喝了一点点水。下午2点半,娘又坐上了去滨县的长途汽车。车到黄河时,那时北镇黄河大桥还没建,过河要坐摆渡。娘跟着同车的乘客一步不敢拉,上了摆渡,渡过了黄河。
车到北镇时已是下午5点多了。娘打听去滨县石庙村的路。车站的人告诉娘,要等到明天才有去县城的车。那怎么办?还能在车站住一晚?再打听,听说顺着这条干渠河一直往北走,再有20里路就到石庙村的村东头。娘一听来了精神,不就是再走两个多小时吗,就顺着河走!
离开了城区,沿着河渠岸边的小路,娘记着那人的话,只管往前走。一边是河,一边是庄稼地,天色黑下来,四周静下来,娘不管,也不知道害怕,独自一个人,背着两个大包,一直沿着这条河走!娘在路上还想,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找人再问路,要是碰巧遇上刚子多好。走着走着,看到不远处河的两边都有了电灯光,是两个村子!娘想,到前面村子里找户人家问问,说不定就快到了。娘来到了村头,正想进村问路,却看见有人从村里出来,一人骑着车子,还带着一个。车子转弯时,虽然影绰绰看不清楚,可后座上的那个多么像刚子啊?于是,娘脱口喊了声“刚子!”就这么巧!半夜里遇到了儿子!什么叫心想事成?这大概就是了。
到了知青点,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已经做好了。娘把带来的小点心分给大家,知青们围着娘,一声声“大娘、大娘”的叫着,让娘趁热吃。说真的,在知青中,娘是唯一一个来看孩子的家长,知青们见了娘都很亲。那以后,有知青回城探亲时,还都抽出两天时间,挨个家去看看,传点口信,带点物品,走到谁家,就吃住在谁家,像在自己的家。
娘在知青点住了五天,每天帮着知青缝缝补补,帮着做饭。但娘在知青点做了饭,却很少在知青点吃。因为娘来的消息全村都知道了,到了吃饭的时候,乡亲们就把娘拉走了,把娘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一再嘱咐田刚要好好干活。
娘亲临一线视察后,终于放下心来。田刚长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了。
田刚把娘送到北镇长途汽车站,看着娘乘车远去。他哪里知道,娘回到家里不久,——
举家回农村
娘回到家里不久,矿山开始动员职工家属返乡,宣传口号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城市居民到农村去,有的地方也叫下放农村劳动。矿上的职工家属都报名了,可批准的只有几户。娘自然是那被批准的几户之一。
1969年秋天,除了大弟留在爸爸身边外,娘带着四个年龄小的弟妹,回乡了,回到了那离开十多年的乌河西岸,户口本也换了,城市居民转眼间换成了地道农民。
虽然都是响应号召到乡下去,知青下乡和家属返乡可是很不一样。田刚当了知青下乡受到乡亲们欢迎,爱护有加;娘带着弟妹回乡虽然也是响应号召,村里却好像不希望有职工家属归来。
爸爸参加工作早,家里分家时什么也没要,娘回到老家便一切从头开始。除了爸爸有工资每月补贴家里,口粮就要自己挣了。刚刚初中毕业的大妹妹不再上学了,她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养家糊口了。大妹妹那年14岁,一天的工分是二分。田刚在滨县是整劳力,一天出工一天可记工十到十二分,大妹妹和娘都是半劳力中的半劳力,两人合起来才顶半个整劳力。那时不在工分值多少钱,在于收了庄稼能按工分多少分到口粮。
一家人借住在生产队长帮忙找的一个漏雨的屋子里,等着生产队里给盖房子。紧靠着乌河边,四间房子的地基给划好了,可这房子却两个月了还没盖起来。队里派的施工人员,今天这个不来,明天那个不到。好不容易等到了上梁的时候。这一天上午,娘忙着买菜,卖肉,卖鱼,蒸馒头,直到把饭都做好了,生产队里派的人却只来了一两个。活没法干,娘急得不知说啥好。中午时分,大妹从地里回来了看到这个情景,二话没说,骑上车子去了姥姥家。不到一小时,二舅、五舅带着20多个人,骑着车子,带着工具,还开来一辆拖拉机,拉着一些施工材料。二舅查看了一下,交代了几句,姥姥家的人立即动手干起活来,上梁上正了,屋顶盖好了,门窗按起来了、墙皮也一口气抹好了,屋子周围还清出场来。要不是墙皮未干,当晚就能搬进去住了。
这种受歧视的状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年。三弟考高中时,全公社考了第一,但村里管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说,“不能推荐上学,他家虽说是中农,可上三代有历史问题”。娘去找代表理论,代表说,“也不看看你们家的历史,你们就是下放来劳动的,还想上什么学”!娘说不服代表,就直接去了公社,公社干部说,放心吧,这孩子一定能上学!
田刚说,全家搬进新居后,娘把奶奶接了过来。奶奶从1945年起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过日子,爸爸是奶奶的大儿子,18岁就出去参加工作了,二叔从小过继给了没有儿子的五爷爷,自己和小儿子在一起。可是后来,二叔和三叔中年时相继因病去世,白发人送了两次黑发人。这时的奶奶,年老多病,卧床不起,到了跟前需要人的时候。娘把奶奶接过来,吃喝伺候,奶奶的脸色又红润起来。几年后,奶奶去世前,把一个治疗皮肤病的祖传秘方传给了娘。
自从三弟上学后,弟妹们陆续考学就业,爸爸提前病退后,又为当地培训财会人才,本村的、外村的,到家里来的人开始多起来。大家又在讲五百年前祖上从洪洞县迁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了。娘在乌河西岸一直迎接了新世纪。
再回到鲁北平原的黄河北岸,田刚下乡的第二年国庆节后,田刚被借调到县里,干了一件意外的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