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和三代人的交往
舒 乙
北京人艺有五代人,我家虽有许多代,但有说词的大约只有三代。两者彼此交往的是北京人艺前三代和我家的前两代,说起来,话也够说一气的。
我本人最早看北京人艺的戏是1951年春天,而且是在中南海怀仁堂里。那一天,周总理向毛主席推荐看老舍先生的话剧《龙须沟》,把北京人艺的《龙须沟》剧组请到了中南海怀仁堂。老舍先生带着全家一起陪看。北京人艺则由焦菊隐先生带队。我记得,周总理恰好坐在我的前排。毛主席坐在场的另一侧。周总理来得相当早。赶到开演之后,我发现周总理焦燥不安,身子来回晃。好不容易演完了第一幕,周总理赶紧把焦菊隐先生叫过来,对他说:“请您到后台去说一声,告诉演员们别说得那么快,躭心毛主席听不清楚。”焦先生很亁脆:“我不去,我去了比这个还快!”
演员们给毛主席演戏,太紧张啊。那时,他们大多才二十多岁。
还有一回,老舍先生带着我去人艺排演厅看排戏。不记得什么戏,只记得排演厅在灯市口东口路西的二层楼里,离我念书的北京二中不远。
老舍先生给人艺写戏的高潮期我并没赶上,打五三年起我开始住校,五四年去苏联留学,五九年才回来,人艺演《春华秋实》、《茶馆》、梅阡改编的《骆驼祥子》、《红大院》、《女店员》我都错过了。六0年以后老舍先生的创作速度由于文艺政策的原因明显减慢,终于停写话剧剧本,改写小说了,最后小说也写不成了,只好去旅行参观写格律诗。但是他和人艺的友谊始终维持着。曹禺先生、焦菊隐先生、于是之先生、梅阡先生、叶子先生、赵蕴茹先生、凤子先生等等等等还是不断地来,一起喝酒、吃饭、聊天、喝茶、抽烟,不亦乐乎。
老舍先生有个好习惯,爱朗诵,写了剧本总要召人来朗读,剧院的人也爱来听,一则是个享受,二则听听他怎么念词,用什么眼神和手势,将来在台上都用得着。老舍先生总是谦虚地让大家提意见,一遍一遍地改,极认真。
老舍先生还有个好作风,不怕退稿。他的口头语是:我的好朋友是字纸篓。《一家代表》、《骆驼祥子续集》等等都属于此列。退了稿一点不灰心,依旧高高兴兴地写下一个。他常说:“总理又给我出题了。”我记得,有一回总理让他写一个宣传计划生育的本子,他说到这,当着大家伙的面,站起来,模仿一位大嫂,背上背一个,怀里揣一个,左手拉一个,右手拉一个,大一点的帮着抱一个小不点儿。他永远是形象思维,脑子里先有个人物。
打倒“四人帮”之后,母亲“接了斑”,成了北京人艺和舒家来往的核心人物,她写过一篇叫作《市宝》的文章,纪念北京人艺成立三十周年,写得非常好。人艺的“老”艺术家们常来找她画画,包括于是之、郑榕、蓝天野,他们还常常带着赵丹来。赵丹画画的时间多,于是之帮着题词,没带图章,临时用红颜料画一个。
那时候,高潮是重排《茶馆》。纪念老舍先生诞辰八十五周年,人艺在首都剧场重演《茶馆》第一幕。不得了,获得了比老舍先生生前多许多倍的掌声、欢呼和眼泪。北京人艺毫不犹豫、立刻全本演出,而且远走法国、德国、瑞士,被誉为“东方舞台的奇芭”,惊呼“现实主义又回来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连演数百场,成了真正的经典。
这以后,我们全家成了人艺的忠实观众,人艺新排的戏,我们都有请必到,有戏必看。我还出席过“人艺之友”的集会,上台讲话,出席过人艺表演艺术论坛,发表过关于人艺风格的论文。
八十年代末,北京人艺决定为老艺术家们树碑立传,出他们的专集,合着叫《艺术家丛书》,我给叶子集写序,题目叫《戏,曾是她的生命》;我为英若诚集写了专文,题目叫《交叉点上的人》。我还写过《哭任宝贤》。也不止一次写过于是之。凡是人艺逢五逢十过整寿,我都要写文章,因为我爱人艺,盼着它好上好加好。我给人艺年轻的第三代演员上过课,讲老舍,讲人艺风格,讲人艺老艺术家的敬业精神。
我去过人艺的艺术档案室,那是焦先生创立的,在里面我发现了许多宝贝,有老舍先生从未发表的短文,有作者书信,当然,还有演员为人物写的那些奇妙的“自传”、体验生活日记和焦先生的批语。我以为人艺的艺术档案室是全国最好的艺术档案室,是不朽的样板。
前不久,我给张和平院长写了一封信,建议在纪念老舍先生一百一十岁诞辰之际,重排话剧《龙须沟》,理由写了五、六点。毕竟这是焦先生在人艺排的第一出戏,是于是之等老演员的起步戏,也是老舍先生因它而荣获“人民艺术家”称号的戏。很快,人艺艺委会就开会讨论通过了,同意启用新演员复排《龙须沟》。
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二十世纪文学巨匠”展的“老舍角”里设计了一面墙,张贴了整整一百副老舍笔下剧中人的大剧照,五彩缤纷,琳琅满目,数一数百分之七十来自人艺!真巧,无形之中为人艺的三代人和舒家的两代人架起了一座密不可分的桥,一座人间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