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切的哀悼:霍克斯(David Hawkes),英国著名汉学家,伟大的《红楼梦》英文翻译家,他在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翻译出《红楼梦》的英文全译本。霍克斯于近期在英国病逝,终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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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汉学大师,《红楼梦》英文全译本翻译家,霍克斯,晚年照
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英文版封面
我在北京涵芬楼书店讲演中,重点讲到过“霍克斯和他的英文译本”
霍克斯是《红楼梦》的伟大翻译家,他翻译出有史以来,《红楼梦》第一个英文全译本,自1830年——1972年,一百多年时间里,在英语世界,我们的《红楼梦》一直在节选翻译,在1973年,霍克斯是西方世界第一个翻译出全本《红楼梦》的翻译者,在他的努力和推动下,《红楼梦》第一次以完整的面貌出现在西方世界,并通过美国企鹅出版社,走向了英美主流阅读市场。所以,说,霍克斯对中国文化的世界传播,起到了极其巨大的推动作用。
霍克斯非常喜欢林黛玉这个形象,他对林黛玉的诗词翻译得极为出色。比如,下例。
霍克斯懂黛玉,爱黛玉
探春、黛玉、宝钗、宝玉一干人等,在大观园里办起了诗社,取名“海棠诗社”。大家约定以“咏白海棠”为题,各写一首诗,探春、宝钗一干女孩冥思苦想,黛玉却冷眼旁观,别人都交卷了,黛玉还是无所谓,李宫裁催她,黛玉才提笔,怎料七律一首,一挥而就,掷给她们,一个“掷”字,颇有气魄,林妹妹才华出众,鹤立鸡群,可见一斑。
黛玉的诗是这样的: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黛玉的第一句,相当80后,“半卷湘帘半掩门”,这哪里是一个贵族小姐的作派,俨然一个任性任情的女孩作派,宝钗的第一句是“珍重芳姿昼掩门”,一个“珍重芳姿”写温良端淑,也难怪,宝钗是豪门薛家的女二代,可黛玉偏偏不珍重芳姿,半掩门,真性情,好洒脱。“碾冰为土玉为盆”,用“冰”“玉”形容海棠花,这是对海棠花的最高赞美,黛玉以海棠花自喻,既提高了海棠花的品位,又以花照人,三分白,是说梨花的洁白无暇,一缕魂,是说梅花的高尚品格,不仅美轮美奂,而且圣洁崇高,赋予了海棠花美丽,也赋予了海棠花情操。
“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冥冥之中,在寂静寥廓的月宫里,嫦娥在缝缟抉,凄凉萧疏,而黛玉则在秋闺之中暗暗哭泣,最后一句,黛玉泪眼望海棠,满腹情愁,满腹心事,思宝玉,悲身世,和海棠倾诉,西风落叶,黄昏遍地,黛玉泪干了,身倦了,恍恍惚惚,黛玉语花,花语黛玉。
全诗之中没有“泪”字,但是通篇都是泪意、泪情,字面上无“泪”,却无处不泪,这是这首诗的巧妙绝伦之处,所以,颦儿的海棠花,实际上是“海、棠、泣、泪”,因为,花即黛玉,因为她有梅花之魂,黛玉即花,因为她有梨花之白,人花相望、相守、相诉,有泪、有情、有娇羞,有西风,这是一副海棠泣泪的诗意画面。
中文七律诗变成了英文“一句话”
霍克斯翻译林黛玉的“咏海棠花”,倾注了巨大的虔诚和才华,这个性情男人,竟然用英语的一个句子,翻译了黛玉的整首诗,中文的七律,变成了英文的“一句”诗,不仅中国人闻所未闻,就是英国翻译界,也罕有如此率性无羁的翻译先例。
Beside the half-raised blind,the half-closed door,
Crushed ice for earth and white jade for pot,
three parts of whiteness from the pear-tree stolen,
One part from plum for scent(which pear has not)-
Moon-maidens stitched them with white silken thread,
And virgins' tears the new-made flowers did spot,
Which now,like bashful maids that no word say,
Lean languid on the breeze at close of day.
一个完美的英文长句,竟然包涵了中国一首绝妙的七律,以才华对撞才华,以虔诚敬奉我们的绛珠仙子,这一段翻译,有情,有意,中文七律本是两行泪,英文诗则似是泪水流淌,富有高度的形式美,一气呵成。首先,译作以door、pot、no、spot为韵,say和day为韵,虽然中文七律是一韵到底,原诗用盆、魂、痕、昏为韵,但英文诗只有打油诗或喜剧中才会出现“一韵到底”,所以,作为一首严肃的英文诗歌,还是要变韵的,虽然,变韵了,但是say和day,这两个长元音构成了一种浑厚悠长,绕梁三日的音韵效果,极为悠远、哀戚,特别符合林妹妹在结尾坐困黄昏中的无限惆怅。所以,霍克斯的英文译作,如歌如诉,我们不妨轻轻诵读,真是抑扬顿挫,节奏舒缓,直至结尾,余韵袅袅、挥之不去。
译作不仅在音律方面不亚于原作,而且,诗歌的形式也让人惊叹,大家看前面六行,这是一组圆周句,形式工整,前六行,景物一一扑面而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极具视觉冲击力,把原诗中的绚烂、美丽,在饱满的诗潮跌宕中,淋漓尽致地铺陈出来,前面是状语,主句在后面才豁然出现。
难得的是,霍克斯品到了颦儿的“泪”,懂了颦儿的“泪”,译文中,以virgins' tears,画龙点睛般地为西方读者传递了这首诗的诗境,颦儿的这首诗,既咏物,又寄怀,花人合一,而霍克斯注意到了不仅要把景物引介给西方读者,还要把景物背后所寄托的情感,准确无误地传递给西方读者,他做到了,他把中文七律变成英文“一句诗”,文胆滔天,又能描物咏情,音律和艺术表现,臻于尽善尽美。
翻译,也是一种创作,翻译家不是语言工匠,而是语言的转换大师,霍克斯运用惊世骇俗的艺术方式,用内心,用自己的虔诚,与300年前的林妹妹“诗歌相会”,海棠花下一段神交,他成功了,海棠花是林妹妹的,也是霍克斯的,是中国人的,也是英语世界读者的。
中国的男性文人,能够与林黛玉“诗情对话”的,三百年来罕见。我们能做的,是解读林妹妹的海棠花泪,而霍克斯却用自己的民族语言,品人,品花,品泪,一介英伦奇才,堪为黛玉之跨国蓝颜知己。
他帮黛玉摘掉了“荡妇”的帽子
黛玉,在早期英文译本中,被错误的翻译为“BLACK JADE”,这个翻译有一个引申义,便是“黑皮肤荡妇”,在英语中属于贬低女性的不恭词语,这个翻译,被我国著名的红学大师吴世昌激烈批评过,霍克斯在70年代自己动手翻译《红楼梦》之时,便放弃了这个错误翻译,改为“Lin Daiyu”。黑皮肤荡妇BLACK JADE,影响了西方世界四十年,在20世纪70年代,终于被纠正,这一点,我们特别感激霍克斯。
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文化伟人
我的2008年著作《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全面推动“《红楼梦》海外传播研究”,我的书和研究是建立在霍克斯译本,而放弃了戴乃迭和杨宪益译本。我们说《红楼梦》是中国的小说,英文翻译之后,也应该是符合英语世界读者阅读的文学作品,而不是汉学资料和红学学术读物。霍克斯的译本最大的特点是实现了译本的英语母语文学的特质,较好地实现了中西文化的翻译对接,译本才华横溢,有不少地方都有创造性的灵动闪光,比如他用英文一句话来翻译中国的七律诗。
当然,霍克斯的翻译也有不足,最大的不足就在于不尊重中国的民间信仰,讲《红楼梦》中的儒释道三家,都转译为了基督教,当然,他的目的是为了西方读者更好的接受,但是,做法并不足取。后来,霍克斯本人也对这个错误道歉过。
每当我们失去了一位文化伟人,才会感到文化的巨大空白,霍克斯走了,真的让我们感到《红楼梦》的海外传播面临巨大的空白,今后还会有像霍克斯这样的汉学大师、红学大师吗?
作为文化伟人,霍克斯有这么几点学术基础:
第一,他是世界闻名的汉学大师,对中国文化有着极其深刻的造诣。20世纪50年代初,霍克斯在中国北京大学深造,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是大师级的认知和思考;
第二,霍克斯还是红学大师,他不仅懂中国文化,而且,专修红学,在红学研究领域,颇为深入,比如,他对秦可卿就很有研究。
第三,他的母语是英语,这一点在翻译《红楼梦》过程中,非常难得。一个中国英语专业的教授博导是不是可以翻译得好《红楼梦》呢?不能,因为,英语不是他们的母语。正因为霍克斯有着这三大点特征,才让他敢于接下《红楼梦》的英文翻译。
正因为有了霍克斯的卓越翻译,才让《红楼梦》的完整面貌被西方世界说认识,所了解,大大推动了《红楼梦》的海外传播。
在我写作《莎士比亚眼里的林黛玉》的时候,霍克斯正在老去,可惜的是,中国国内还没有广泛关注这位文化伟人,今天,他逝世了,一个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大师消失了,我们不知道还有谁能真正地扛起《红楼梦》修订版的重任,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如霍克斯、戴乃迭那样的真正的汉学大师!
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不是中国人自己的事,还是要依靠海外学界和知识分子的努力,汉学在西方世界本来就是一门冷学,红学又是汉学里面小的分枝,霍克斯既在牛津大学深造,又到北京大学深造,既深通中文,又专研红学,这样的中西贯通的人才,真是百年难遇的!
哀悼霍克斯,作为一代红学奇才,他或许可以在某个空间和林黛玉相遇,跨越了时空,跨越了民族,跨越了语言……
霍克斯,1923年7月6日——2009年7月31日,享年86岁!
和霍克斯一样,同是《红楼梦》英文版翻译家的戴乃迭,有着极其悲惨的命运,见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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