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事相中的淳厚意蕴

雷 达

    李延青的《鲤鱼川随记》（人民文学出版社）读起来很舒服，叙事干净，利落，贴切，灵动，让人想起孙犁的节制和冲淡，整部书的风格是素朴的，明朗的，也是含蓄的，好像从喧哗的闹市突然来到了寂静的山野，给人一种久违的清凉。这部散文集是作者当年在故乡生活的真实写照，其背景大致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后期——也正是作者的童年、少年时代，所以，“整部作品都是以童稚的视角和经验来观照，撷取生活”的。但这样说又不尽然，由于是作者现在的回忆，含有对都市烦嚣的逃离和对心灵家园的寻觅，这就使得书写本身成为一种释放，似乎总有一个对立面不断剌激作者更深地沉缅于淳朴的乡风，所以，它既是、也不全是童年的视角了，既是、也不全是当年的乡村了：它染上了作者的伦理道德理想的光晕，镀上了一层温馨的诗意的辉光。

    全书由二百多篇短文构成，长的不过千把字，最短的才几十个字，写法不拘一格，比随笔更自由，更放松，叫“随记”倒也恰切。作者所写，涉及到故乡“鲤鱼川”的人情，世态，劳作，生死，风物，地缘，气候，景致，四季，夜与昼等等。有人称之为冀西山乡的民俗“博物志”，也有人称之为故乡的词典。但看得出来，作者是有个整体在胸的。一篇篇看过去，似乎是随意所记、逐渐积累起来的，但一朝聚起来读，便会强烈感受到有一个巨大古朴的生命在律动。

    在作者的笔下，从不见跳出来的抒情，但一切景语即情语，字里行间处处闪放着生命的感悟和心智的划痕，表达着作者对故乡人的深深眷恋和无尽挚爱。这种爱落在人上，落在物上，像润物无声的细雨一般澹然。我们通常所说劳动人民的人情美，人性美，在这里有充沛的表达。一个个生活的片断，揭开了表面上灰头土脸的山乡内里隐藏着的无数生命的奇景，那默默的负重，坚韧的生存，仁厚的伦理，美好而微末的希冀。当然，也不排除作者对残酷，压抑，荒诞往事的记忆和冷峻反思。这是一些很难讲述、只能涵咏的原汁原味的“雨丝风片”。像德馨遭难而不改节操的故事，出身不好的青年维新偷手艺的故事，渴望嫁给矿工以改变命运的一萍的故事，看果林的尚闻香老汉的故事等等，哪一个不让人感慨万端？《香椿》里因为“扒香椿”而引发的极动人的乡情，亲情；《指甲花》里的姐姐与奶奶堵气，摔门出走，后来弄回一盆指甲花，好像花儿的美丽把怒气也冲掉了，那内在的曲折心绪；还有《馃子》里的母亲，“取下竹篮一看，不用数就知道少了，笑着说，可不能放在这里了，再放就让老鼠偷光了”，以致“听得我和哥哥脸红”的辛酸和爱意，哪一个不让人暖流过心？我很欣赏作者穿越平凡事相揭出生活内蕴的诗意的能力。

    善于用细节说话，决不用教化和点题的方式，是作者行文的特色。观察很细，写法也细，细腻里有充分的体验，简洁而不失微妙。比如《叹息》，写一个南下干部遗弃了原配妻子，几十年后，这个老干部带南方的一家人回来，老太太一直坐在门口絮棉花不起来，那个南方女人上前问了她一声好，她这才站起来让他们进屋了。就这么一句话，写尽了前妻的厚道，非常精彩。

    这本书之所以得到我们的喜爱，其中文字功力这之增色不少，作者寻找古典散文的境界，寻找孙犁式的叙述韵味，完全看不到“理性话语”的嵌入，全然是一色劲道的白描。如写鲤鱼川的地貌：公路宛若藤蔓，一会儿谷底，一会儿山头，蛇样逶迤，两岸宽敞处看得见或大或小的村庄，灰头土脸像一片片枯叶在山脚下蜷缩。如形容山桃花的样子：果实小而苦涩，但花如夜火，妖娆艳丽，遥遥望去如失手滴落在暗底色上洇开的一团红色。如写春天气象：太阳如怀春少女，迷离的眼中透着温柔，解冻的土地似婴儿尿布，河畔柳树挑起一团似有若无的鹅黄；如写半夜狗叫：尖叫的狂风里，听着声嘶力竭的狗叫，特别是群狗吼成一团，令人提心吊胆。如此等等，可见其贴切与鲜活。

    我觉得李延青的风格是属于华北平原的。这是因为这本书使我想起了孙犁，梁斌，还有铁凝，贾大山等人风格的某种难以言传的交叉点。从视角上看，华北平原的地貌是单调的，但这片土地却有特殊的深厚的美感，除了我们常说的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外，它的历史文化积淀还很深邃，凝聚的民族精神很深沉，就看作者能不能挖掘出平凡单调中的深藏意蕴了。我觉得李延青就有所发现，挖出了一些动人的东西。这本书也是李延青对平原美学的一个贡献。

                                 原载上海文汇读书周报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