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画展

我们学艺术史，都记得19世纪巴黎的春季沙龙和秋季沙龙，是法兰西美术学院主办的。其实就是一个标准的学院派艺术展销会，通过学院评审团评审的绘画和雕塑，参加展出，有机会被收购和收藏，而买方往往是皇室、贵族。学院派的标准以写实主义为基础，加上宗教、道德标准，使得大量有别于这个标准的艺术家的作品无以见天日，这才出现了“落选择沙龙”，好像古斯塔夫.库尔贝这样的自己组织，自己展览。法国刚刚兴起的中产阶级喜欢这些非学院派的作品，也出现了帮忙这些非学院派的艺术家买卖的中介商，这样才催生了印象派和后来的各个现代艺术派别。

美国也有类似的沙龙，在纽约、波士顿、芝加哥、费城这些地方。这里叫做艺术展的沙龙多得很，有些一年一次，有些一年几次，加上那些城市中的画廊，经常举办展览。因为有渠道，艺术品的销售一向比较稳定，也没有见到价格大起大落的。 不过，在美国，什么东西一做，就做成规模化，好像吃饭也形成麦当劳，买百货也形成了沃尔玛，巨大的汽车展也是个变相的推销场所。艺术品自然也是商品，这些沙龙、艺术展也就具有很规模化的情况。15年前，洛杉矶自己举办第一届洛杉矶艺术展，英语叫做the Los Angeles Art Show，每年一次。开始的几届我还记得，在洛杉矶会展中心，规模超大，摊位多。那时候中国大陆的“重彩画”刚刚在美国被画商推出，气势逼人，那几次画展，有大师参加，比如见到戴维.霍克尼。也有艳俗和商业得不得了的摊位，俗气到你连走进去看看的勇气都没有，反正就是巨大无比。这些年来，金融危机、市场萎缩，规划小多了，但是也还是每年都有举行。事实上，从一开始举办，这个展览事实上是收藏家、画廊、艺术博物馆自己的一个交流会。他们通过这个艺术展，展示自己的收藏，进行内部购买，就今年这样不景气的时候，参加的画廊也超过130个，展出作品超过15000件。有古画、现代作品和当代作品，规模也还是相对大的。以我多年参观的经验，今年的当代艺术品有减少的趋势，但是现代艺术品则很丰富，并且价格依然很稳定。收藏艺术品的人完全不要担心好像中国艺术品市场在2006、07年出现的那种莫明其妙的“井喷”的情况，该什么价就什么价。好像我看见四张波普运动巨匠、已故的李亨登斯顿的丝网印，签名，印刷得很精彩，角下有限量版印刷的钢印，价格在10万美元之间，博物馆级别的作品，这个价格很公道。

2010年第15届洛杉矶艺术展情况

洛杉矶艺术展，和在纽约的捷科布.贾维兹会展中心里举办的纽约艺术展的方式是一样的。把巨大的会展中心分成好多块，好像是一平方米算，最小不能够超过9平方米，大则不限，按照面积出租。画商自己用临时的隔板围合起来，一个9平方米的空间称为一个booth。当然这就太小了，大一点点的画廊都会租好几个booth，形成比较大的空间，纵横留出走道。头几天不对外，是画商之间自己的交易，他们举办多场艺术品研讨会、举办拍卖会，互相接触认识。一般来说，画廊、博物馆、大收藏家希望买的、交换的作品在星期四、五基本都做完，之后再在星期六、日对公众开放，我们去参观，或者去买画，也就是检点人家挑剩下的作品了。大凡喜欢收藏的人，总是有点希望找到价廉物美的“漏网之鱼”的心态，自然还有好多人仅仅是去看画，或者还有艺术家希望去找到代理画廊的。人头涌涌，还是很热闹，入口处有一个小提琴家和钢琴家在表演古典音乐，有凳子围着，可以随意坐下享受，现场后面，则有一个小型的爵士乐队，在表演有点怀旧的蓝调（布鲁斯）和老爵士，气氛很轻松。

2010年第15届洛杉矶艺术展情况

今年是15届，我本来是准备星期六就去看看的，但是因为星期六我要到这里的“西方文理学院”（ Occidental  College）图书馆查一些我写文章要用的资料，因此没来得及，这样就推到2010年1月24日才去，是个星期日。这个洛杉矶艺术展已经在21号星期四开幕了，其实在星期三（20日）晚上这个艺术展已经有一场开幕酒会，主要是洛杉矶地区各种博物馆、版画和绘画协会、大型画廊这些组织的负责人参加的。到我去的时候是最后一天，因此好多去的都是好像我这样的个人，都是希望去找找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画作，买一点的。门票20元。

讲总的印象，我感觉是艺术展原来应该怎样就回到怎样的水平。美国曾经在1990年代初期有个一个商业艺术很蓬勃的发展，市场投资和投机心态很强。因此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出现了很多艺术上的混混，混淆视听，也误导了很多艺术家自己的发展，以为艺术是好像股票投机一样可以一夜成功的。金融危机之后，证券市场、地产市场都低迷，艺术品市场也不景气，能够屹立到现在的画廊，都是实实在在做艺术品收藏的，能够检查到现在的收藏家，也都是真对艺术品有爱好、有长远目的的收藏家。因此，我看到的就是一个我二十年看到的成熟艺术展览，不但没感觉萧条，反而有一种耳目一新的快感。

2010年第15届洛杉矶艺术展情况

参展的画廊来自美国各地，其中纽约的比较多，美国画廊各有自己的收藏专长，不过界，有比较好的职业操守。加上各种商业道德和商业标准的限制，赝品极为少见，我在这次买的一张德国大画家凯瑟.·珂勒惠支（Kather Kollwitz）原版的铜版画，画作的右下角有她的版画印刷人的钢印，纸张、钢印都和我在德累斯顿、柏林博物馆里看到的完全一样，而这张画在国内好像没有发表过，真是喜出望外啊！但是没有珂勒惠支自己的签名，我问画商，他说这是珂勒惠支1945年去世之后，当时还保存她的几种作品的原版版画印刷者加印的二十张之中的一张，这件事被发现之后，珂勒惠支后人申请，法院判印刷者把版交还家人，再转收藏博物馆，因此这张应该是在1946年印刷、而流出的几张原版之一。我想：如果这个画商找个高手模仿珂勒惠支的签名，我也未必能够分辨出来，何况他如果想买好价钱，完全可以找珂勒惠支比较出名的作品仿，我买到的这一张是世上少见的她的一张作品，做赝品的人再笨也不会去做一张世上少见、没有签名的啊！在这里看艺术展，买收藏的作品，因此很放心，可以比较有空间和时间，凭藉自己对艺术品风格、艺术品的历史判断力来做决定。我并不是个艺术品收藏家，只是一个做艺术史研究和教学的人，买画纯粹是喜欢，也从来不投资，因此看到珂勒惠支这么精美的一张版画，真是爱不释手，回来放在书房的桌子上看了好久好久。

“珂勒惠支”这个名字是鲁迅翻译的，鲁迅也是在中国推出这个德国女画家最重要的人物。凯绥·珂勒惠支是德国半个世纪以来最重要的艺术大师之一，她在 1898创作了系列腐蚀版画“织工起义”，在德国获得国家画展金质奖章。这段时期，她创作了一系列精彩绝伦的腐蚀版画，也就是我们说的铜版画，纳粹上台之后，珂勒惠支开始创作木刻画，木刻比铜版画要更加明快、尖锐，也更加富于贫民性、宣传性，充满了黑白的视觉冲击力。木刻比较容易复制，因此流传也广得多。

凯瑟.珂勒惠支是在 1867年生于当时叫做东普鲁士的柯尼斯堡。1884年在柏林美术学院学习，之后又在慕尼黑继续深造，1885-1886年在柏林从师施陶费尔-贝尔恩，学习马克斯·克林格尔的蚀刻组画。1890年创作了第一批铜版画。1891年与医生卡尔.珂勒惠支结婚。她的丈夫是一个始终在贫民区给穷人治病的医生，因此珂勒惠支长期过着非常贫困的生活，也见证了大量贫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极端窘困的生活，她的生活经历逐步通过她的艺术作品反映出来，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对贫困的倾诉，对压迫的鞭挞，对正义的呐喊，都是她作品里动撼人心的力量。珂勒惠支经画家门采尔推荐，当选普鲁士美术学院成员，主持版画部工作。1919年从师巴拉赫，改学木版画。她最初成名的木刻作品是《纪念李卜克内西》，此后在1922-23年创作了组画《战争》。具有强烈的正义性、具有强烈的反纳粹立场，珂勒惠支在1933年愤然离开了普鲁士美术学院。1942年纳粹发动全面战争，之后她她发表了最后一幅木版画作品《不要把收获的粮食磨成粉》。1945年战争即将结束时死于德累斯顿附近莫里茨山。

在看这次收藏到的珂勒惠支的原作版画“母子”

珂勒惠支的原作版画“母子”

鲁迅曾经在 1931年9月20日在上海出版的《 北斗》月刊创刊号发表介绍她的作品的文章，原题《牺牲——德国珂勒维支木刻〈战 争〉中之一》。关于鲁迅选载木刻《牺牲》的用意，后来收集在《 南腔北调集》中，叫做《为了忘却的记念》。鲁迅于1936年编印过《 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并为其写了《序目》，收入《 且介亭杂文末编》。鲁迅在文章中提到：那盖勒（Otto Nagel）批评她 说：珂勒惠支之所以于我们这样接近的，是在 她那强有力的，无不包罗的母性。这漂泛于她的艺术之上， 如一种善的征兆。这使我们希望离开人间。然而这也是对于 更新和更好的“将来”的督促和信仰。她的画前期充满了“悲哀”和“愤怒”，到晚年时，已 从悲剧的、英雄的、暗淡的形式化蜕了。

从她的风格和工作经历来看，我手头的这张母亲和死去的孩子的肖像，画的母亲是她自己，创作时间应该是1919年之前，因为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停止做铜版画，转而创作木刻了。我的这张版画下面有一个用铅笔写的年号，是1913年，从风格和纸张来看，不会太错。画面的母亲紧紧的用手抱住儿子的苍白的头，两张脸贴在一起，刻骨铭心的爱、举目无亲的绝望，给我的感觉是荡气回肠的震撼。我站在那张画前面半天没有说话，给震摄住了。

一个艺术展，能够给人这样的收获，这有多么好啊！

2010年1月27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