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瘫儿(短篇小说)
题介:有一读者留言说“最近,从生态文学的角度解读您作品的评论文章、
学术论文越来越多,这是一个视角。但是我更为您作品中的宗教意识所感
动着”。我始终认为,宗教信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只有由此入手,才能
读懂人与生态这一存在哲学命题。我赞同这位朋友的解读。从此篇小说或
许能看到这一心灵轨迹。 朋友 郭雪波
一
朝拜后的第二天,父亲就急着要回去,叫我买车票。
我劝他在北京多待几天,他不肯,说赶紧回去照顾你弟弟的孩子。
我问弟弟的孩子怎么啦?一时愕然,光知弟弟结婚后第二年便得大胖小子,全家欢喜,没听说有什么毛病。
唉,孩子快两岁了,还不会站立,不会说话……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和你妈这次来朝拜班禅活佛,就是想向佛爷祈祷,保佑这孩子。父亲这样说。
没有到医院检查过?
检查过,阜新矿医院都去过,拍过什么片子。
怎么说?
说不出原因,怀疑什么瘫,又说吃药看看,我们不放心啊。
嗨,那你们应该去更大的医院,沈阳或来北京检查呀,你们自己来朝拜管什么用! 我一着急嗓门就大了。
胡说!父亲立即训斥我,他虔诚信佛,不容人对佛不敬。
父母回去时,我和妻子从不多的积蓄中拿出五千元让他们带回去,把孩子带到沈阳或更大的医院去检查。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佛管“来世之福”,今生事还是得自己去面对。父亲一下子拿着那么多钱,当时还算不是少数目,不知放哪儿才好了,最后塞进了自己脚上穿的袜子里,再牢牢套上厚棉鞋,一股浓浓的汗脚臭味喷薄而出。我笑说,这钱到家时不得焐烂喽哇!父亲说,焐烂了也不脱鞋,叫小偷没辙。
半年后,父亲和弟弟抱着孩子来了北京。我从火车站直接带他们去了儿童医院,又去天坛脑科医院,最后住进中医研究院直属医院。做脑电图、心电图、拍X光、CT,折腾个够,诊断结果是:先天性脑瘫。
这个结果,一下子击倒了父亲和弟弟。他们脸上顿时如落了一层霜。
我不信,咱们到别的医院再看看!父亲愤怒地说。
北京医院,协和医院,陆军总院----几乎跑遍北京各大医院。结果可想而知。白色天使们留给父亲的唯一半丝希望是,孩子还小,也许会奇迹发生。
一个月后父亲抱着他的孙子回去了。满脸失望和伤心的样子。花了两三万结果还是这样,他对北京的医院和大夫们水平十分鄙夷和不感冒,撇嘴说,还不如老家的土大夫们呢,他们还会放放血舒筋活络,我孙子肯定哪块儿堵塞了,回去放放血疏通疏通就能好。
父亲性格很倔,恁事不轻易放弃。
第二年我回老家,发现那脑瘫孩子的病情愈趋严重了,基本失去运动和语言功能。两岁前还能坐能扶墙站立,可现在连这点功能都丧失了,不会说话不会坐,成天躺在摇车里只会哭叫,以哭叫方式表达他的吃喝拉撒疼痛不适等等感觉和要求。
父亲如一头老牛看着我,似乎我手里带来了什么新鲜青草,哀伤地对我说,乡里土大夫放过血,庙上喇嘛念过经,阜新蒙古镇“狐仙”跳过神,还请过东村会招魂的巫婆,都不管用呢,他伯伯。
见父亲如此伤心,我劝慰他,想开点吧爸爸,大家都尽力了,弟弟年轻还可以要孩子,再给你抱孙子。父亲嗫嚅着低语,自己真的很心疼这孙子啊。说时眼角发红。
弟弟的这瘫儿确实有很多令人心疼的地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双眼皮,黑黑眉毛漂亮的小脸蛋,那皮肤更是白嫩白嫩如雪似玉,亮晶晶的眼珠一转一眸都令人心生爱怜。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回天乏术。我想起孩子的老爷弟媳父亲,年轻时当兵脑子里曾打进过子弹,弟媳的哥哥就是受影响脑子有毛病,常犯羊癫疯,这孩子的先天性脑瘫也许跟大人遗传基因有关联。父亲听后顿时变了脸,生气地反驳我,净胡说!你弟媳的脑子不是很正常? 能干又聪明?还是我们自己治疗不得法!
母亲向我使眼色,暗暗摇头,显然,此类说法也曾触怒过他。老爷子至始至终坚定地相信着总有一天他的孙子会站立起来,会满地乱跑,嘴里小鸟般喊着爷爷。
弟弟两口子忙农活儿生计,母亲忙家人吃喝忙家畜,这照顾瘫儿的事自然就落在七十岁老父亲身上。他也说自己不能下地干农活了,就让他来照顾瘫儿吧。可这侍候瘫儿的事,一点不比下地干农活轻松。瘫儿总是在那里哭,不停地表达着身上的反应和要求,片刻也离不开人。老父亲有时搞不懂他的意思,把要吃的哭当成要拉屎的哭,把要喝的当成要出摇蓝,弄得晕头转向手忙脚乱的。
老家的屋子里,很少有安宁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我刚打盹突然被瘫儿的尖声哭叫吵醒,没完没了,忍不住骂一句,把这要债的鬼扔到河里算了,烦死人啦!
父亲看我一眼,没说话,抱起摇车和瘫儿就往外走。一边自语,我们还是去东屋吧,那边没人说你,随便哭,爷爷不会扔掉你的,放心吧,你是爷爷的心肝宝贝呢。
我怔怔地看着父亲那微驼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护犊子似护着孙子,不让别人说一句不是,也许对我这算是客气了,换了别人,可能早被骂出去了。
二
再回老家,已是两年后夏天了。
进屋时我看见,父亲正用嘴一口一口地给瘫儿喂稀饭和水。
瘫儿现在已经五岁,可身体的功能却日益退化,现在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躺在那里,脖颈硬挺着不能转动,手不能抬腿不能移,惟有一双眼睛尚能转动能识人,胃肠还能消化稀食。只有他的哭叫,没完没了的哭叫功能尚未失去,以此证明着他的存在,让人知道他还是个活着的有生命物体。父亲顾不上我的寒暄,只是回过头笑一笑,说了一句回来了。见父亲嘴对嘴喂食十分艰难,我问他,为何不拿勺子喂?父亲说,勺子不好使,必须嘴对嘴拿舌尖把食物送推到他嗓子眼才成,要不然汤汤水水都从他嘴角洒出来。
父亲真能耐。我想起进门时看见的家房檐下的那只大燕子,正伸出长喙把虫子送进呱呱张嘴的小雏喉咙深处。我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砰然而动,发热。
父亲继续一口一口嘴对嘴地喂着瘫儿,如那只房檐下的母燕子,不时拿手边毛巾揩擦瘫儿嘴角。瘫儿还十分能吃,别看他一动不动,总哭叫着要吃,不时听见父亲在说好孙子慢点咽,别呛着别噎着。有时听见父亲还说,孙子好乖,将来会走了,长大了,还要上大学读大书,跟伯伯一样当作家写书呢。这会儿那瘫儿也很听话,不哭不叫,嗓子眼里难得地发出简单的“噢噢”声响,在爷爷逗弄下,那雪白的小脸上还呈露出稚嫩明爽的笑容。一见孙子笑,父亲更高兴了,在他的那张布满皱褶的老脸上,同样也绽出笑花,回过头冲我说,你看你看,我孙子笑了,我孙子笑了,笑得真甜呢,他在欢迎大伯伯回家!
我默默看着,听着,心里一时苦涩涩的,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揪了揪瘫儿的白白净净小脸,心说,你好幸福。
后来发现,清理瘫儿身下边也是一件麻烦的事。他总是拉稀屎,黏黏糊糊的,因老仰卧那屎尿全沾在他瘦瘦屁股和大腿上,铺在下边的细沙垫布也脏成一团。父亲用一软木削成的揩擦板儿,掺和着干软细沙揩擦屎尿,再换上新的细沙和垫布。这期间,只剩一把骨头的瘫儿赤裸着躺在炕上,不停地哭叫。一听孙子哭叫,父亲更是手忙脚乱,加速做事,嘴里也不停地“噢、唔”哄着,端来一盆温水清洗瘫儿的屁股和身子,然后重新把他包裹好放进摇车里。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不停顿的摇动摇车。到了此时,瘫儿会停止哭泣,进入暂时的安静和睡眠期。我想,老父亲也该趁此机会稍歇一口气了。可事情并非如我所想。那瘫儿很怪,只要摇车停下来片刻,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能敏感地察觉出来,立刻发出尖尖的刺耳哭叫声。那声音,简直如一把锋利的刀尖,刺着你的耳膜,切割着你的心脏,让你无处躲藏。
父亲只好佝偻着上身,又去不停地摇晃起那个木制雕花摇车。一下又一下,一刻不离地摇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父亲早先当民间艺人时说唱的千百首民歌曲子,这会儿全派上用场了。他就那么耐心地,极有兴致地低声哼唱着,轻轻摇晃着,何时那瘫儿彻底入睡为止。可怕的是,瘫儿睁眼时多,入睡时少,老父亲反而摇着摇着把自个儿给摇着了,打起盹来,被突起的瘫儿尖哭声惊醒。此时父亲便歉意地冲瘫儿嘀咕两句什么,重新又一下一下地摇晃摇车,哼民歌。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目睹着这些,我看不过去,就骂弟弟弟媳把事儿都推给老父亲一个人做。
弟弟欲辩又止,默默听我骂。他也难,为治瘫儿欠下一屁股债,他得起早贪黑干活儿做事,还要养家糊口。而弟媳已养下新婴儿,全力呵护,惟恐再出差错,总不能大家都守着一个瘫儿吧。惟有老父亲对瘫儿始终如一,辛勤操劳。他消瘦了许多。七十多岁的人,又患有支气管炎和哮喘病,本应由别人照顾他才对。前些年我曾接他到北京检查治疗过一次,抽了几十年烟加上多年咳嗽,父亲的胸部都变形成了桶形胸,严重影响健康,后来在我劝说下戒掉了烟,但多年落下的毛病哪能痊愈,如今为照顾瘫儿更是顾不上调养自己了。一入冬气候变冷,他就喘不上气来,胸口老堵,从外头进屋后先趴在炕头跪伏着咳嗽半天,何时那口痰咳出来,呼吸顺畅了才能起腰坐正,再去摇孙子摇车。
我忍不住对父亲说,爸,这孩子活不长,你自个儿身体要紧,少喂少管点儿,不用给他吃那么多。
父亲看了看我,摇一摇头,显然在心里责怪我说出这种话。片刻后,他才叹口气对我说,他大伯,这是一条生命啊,你知道吗,他有一口气儿就是我的孙子,我不管谁管?他能投生咱们家,这就是缘份,三生修成一次缘啊,我们不能亏待了他。
我顿时无言以对,屋里很静,能听见心的跳动。虔信佛教虔信三世轮回之说的父亲,对瘫儿,对生命,有着另一层次的不同于我们的思索和理解。
那瘫儿也怪,除了爷爷谁也不认,包括他的亲生爹娘,他那双眼睛是全身惟一会动的器官,黑黑的大大的溜溜转着,只要睁开便寻找或凝视旁边时刻不离的爷爷。在他有限的思维和大脑里,侍候他的爷爷是惟一可信赖的保护者,一旦不见了爷爷身影,他可能感到恐慌,感到不安,发出尖哭尖叫。他的这种依恋,弄得父亲出去拉屎撒尿也不得闲,从外边不停地呼喝应叫着,给着声儿,每每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小跑着进屋并嘴里说着爷爷尿完了爷爷拉完了爷爷正在进屋爷爷回来喽,脚步匆匆急燎燎地奔向瘫儿。
有一次,东院邻居办喜事,请老父亲过去喝两盅。
父亲刚端上酒杯,就听见隔墙院那瘫儿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他立刻放下酒杯就往外走。一边说对不住,我孙子在找爷爷呢,我得回去了。邻居把酒菜送到父亲的摇车旁,父亲把那好肉好菜嚼烂了喂给孙子说,咱们也吃喜宴了,长大了咱也娶媳妇办喜事,摆大喜宴呢。
我听着忍不住笑出来。
父亲说,怎么着,要是找到好医好药,治好了病,我孙子照样站起来,娶媳妇,还跟你一样去北京做事呢。
(未完待续。此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201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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