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瘫儿 (续 三 )
说实话,我对瘫儿早已放弃希望。
自各大医院做出一致诊断,又鉴于亲家老爹头颅中遗留的那颗小子弹,我已断定瘫儿是神仙也无奈了,只能活到哪儿算到哪儿。可老父亲从未放弃,期盼着哪天出现奇迹。现代医学判死刑,他就转向民间巫婆神汉奇人奇医,听到哪村哪县出了会摸会看的,或有什么“灵山灵水”,他立刻套上驴车带着瘫儿跑过去。
有一天,弟弟从通辽市打电话给我,让我马上来一趟通辽。我问出了什么事,弟弟告知父亲抱着瘫儿到了离家几百里远的通辽市求一“神医”。原来,通辽市来了一位湖北莲花山的什么元极功大师张某某“授功普法”,包治百病,因名额有限,父亲参加不上那“学功班”干着急,让我过去解决报名和昴贵门票问题。
我苦笑。打了几个电话不管用,不敢耽搁,只好登上列车,赶往千里之外的通辽市。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以往很凉爽的通辽市,由于连年干旱热得像火炉,马路上的柏油晒
化变软后人走在上边如踩着棉花地一样,汽车轮子压过去时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像是揭撕着什么兽皮。我在父亲投宿的小旅店没找到他们,店主告诉我,人都在东方红影院学“功法”。我忍不住好笑,感到时代真是变了,当年我在通辽工作时,那个东方红影院曾是学习“毛选”背诵“老三篇”以及办各种“革命学习班”的红色礼堂,自己也曾在那里接受过无数次革命洗礼,如今却成了这些“大功师”或“草寇神汉巫婆”们表演五花八门“功法”的好地方。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一会儿这“功”那“功”如雨后荒草,一会儿又都销声匿迹偃旗息鼓,尤其有一“功”捅乱子后妄称自己有“功”或“大功师”的人如今是少多了,不过大浪淘沙总有泥渣泛起,现在倒改叫“大师工作室”或这那“文化大师”了。林子大什么鸟都有,我是这趟亲身见识了善良老父亲受尽蒙骗之后,对这类鸟人从心眼里厌恶和切齿。
我来到东方红影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偌大的东方红影院门前广场上,大太阳底下,硬硬的水泥地上黑压压跪着几百号人,都闭目合掌,静静聆听影院门口大喇叭播放的“气功大师”的辅导授功。广场周围用红黄色绳子拦着,形成一块大禁地,闲杂行人不得入内,驻足观望也不行,有十几位五大三粗的黑衣保安巡视“护法”。
一个保安拦住我喝向,票呢?
没有票,到里边找人,马上出来。
找人也得买票。
多少钱一张票?
一百。
啊? 我以为听错了,不禁愕然,问他,怎么这么贵?
那保镖上下打量我一眼,冷冷地说,嫌贵,没有人请你进去!进礼堂里边的票一张四百,你想买还没有呢! 你这人六根未净,跟气功大师普及的功德无缘,差远了!
“六根未净”的我只有苦笑,对这些“六根”都已“净”只剩贪财的人不知说什么好。黑压压下跪的人群中又看不见老父亲他们身影,心里着急,只好买了一张票入内寻找。
在中间地带,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我终于看见父亲怀里抱着脑瘫儿直挺挺跪在那里。火辣辣的太阳头顶上晒着,脑门儿和脸腮上挂着豆粒大的汗珠,不时往下滴落,那脑瘫儿不时发出的尖哭声不是被震耳欲聋的大喇叭声盖住,就是被旁人嘘声制止,只剩下低声哽咽。弟弟也在旁边跪着,粗黑的头脖如水洗了一般,脸憋得通红,不时挠挠脖子抓抓胸。只有父亲一动不动,一脸肃穆,虔诚而坚韧地忍受着酷晒、汗洗、长时跪地的苦累,嘴里还默诵着那位大师通过高音喇叭口授的功法。
我想起当年父亲朝拜北京班禅活佛的事,那是一次十分神圣的经历。可眼下这情景简直滑稽,荒唐,俗不可耐,可以说是赤裸裸地夺人财物。
父亲见我从北京赶来了,很高兴。
我要父亲出去说话。他拒绝说,不行,功课还没听完呢,你也跪那儿听一会儿。
我坚决地摇头拒绝了。我可不想向这位什么“气功大师”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给这种下三滥下跪?眼前景象已让我吃苍蝇般恶心了。
我还是去外边等你们吧。我扭头走出这一邪性而怪怪的圈子,把手里的票也撕成两半儿。有人心疼地说,可惜了了。我就把两半儿票送给了他,那人乐颠儿乐颠儿地拼贴好之后进场子去了,很快又被轰出来,斥责他拿的是废票。
一个多小时的授功课终于结束。跪麻木的父亲疲惫不堪地走出来,那瘫儿在弟弟怀里啼哭着。回到旅店后,父亲和弟弟向我细说了这元极功的事。这场所谓“普法授功”学习活动,居然是由市工会老干部活动中心组织的,并通过下边各旗县文化馆做宣传和报名登记,再集中到通辽集体“授功”。又称这“元极功”是元朝皇帝内宫的高级功法,是个流传民间的皇室秘笈,现在把这秘笈整理出来传授大众“救世救民”的张姓大师,就是那位从元朝内宫外传秘笈的太监或内侍后人等等。听着十分离谱。蒙元帝国从开国大帝成吉思汗到最后一位皇帝妥欢帖睦尔,都尚武好勇,善射能骑,崇拜长生天信仰“萨满教”,什么时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功法当过“皇室秘笈”了?靠这些功法能横跨欧亚打过多瑙河去? 能打到日本列岛让小鬼子献美女求和? 何况元朝内宫根本不养太监! 然而,这“功法”号称源自蒙古皇宫,对不明真相的蒙古百姓极有诱惑力,短时间形成极大的市场效应,人们趋之若鹜,赶着驴车骑着马从沙乡深处草地边缘蜂拥而来,行动迟缓听信儿较晚的像父亲这样的,连进礼堂里边听课的票都弄不上。
我唯有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这是谁的悲哀。
父亲兴奋地告诉我,好多瘸子瞎子瘫子当场就“授功”授好了,吹气吹亮了瞎子眼睛,摸腿摸走了瘫子瘸子腿,神奇得很啊。
那是托儿。我对父亲说。
什么是托儿? 父亲不懂。
我向他解释一遍。就像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先表演一番假把式三脚猫功夫后又让小徒当场贴膏药贴好伤一样,假门假事,骗人钱财。
父亲摇头不信,还责备我胡说八道,小心受元极功“元神”护法的惩罚。
父亲不让我胡说,让我去搞进东方红影院听课授功的门票。
父亲进不去的这个东方红影院,当年我随便出入。我曾在盟文化局工作,影院属下级单位,现在可真难住了我。父亲的意愿是不能违抗的,无论真假,把老爷子和瘫儿送进电影院里边,让那位大师当面吹一下摸一把,我才算完成任务功德圆满。其实也是花钱的事,多花点银子让鬼推磨的事。我托了一位在盟工会当什么主任的老朋友,很快弄到了两张门票。当然钱是照花不误的,还要多加,票来之不易嘛。据说该“授功班”还真没有关系票,再大的官儿也要花银子,称说花钱才显出真诚才能功到病除。显然,这位“元极功”大师防范营私舞弊方面,比现当局还有一套,不是随便能糊弄的。也是,不远千里,僻壤穷乡,干吗来了。
父亲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两张票,满脸高兴,似乎看到自己瘫孙儿正从那两张皱巴巴的票上站立起来。他一个劲儿说把你从北京召来太对了,通辽有关系。高兴的另一原因,当然是因为弟弟卖两头牛筹集的经费已所剩无几,我的到来可解燃眉之急。
整整七天。
父亲抱着瘫儿,在那座已变得有些神秘的东方红影院“授气”。
“授气”,也就是受气。道不道佛不佛鬼不鬼的那位张大师,居然还学着佛界活佛样子,捏起兰花指给人摸顶。他十分郑重地摸了摸脑瘫儿的脑门,还比活佛多了一项功能:就是往人身上吹口气。把他的从塞满海鲜、烤全羊、老白干外加大葱大蒜再加杂些脂粉之味的胃肺小腹中使劲提出的浑浊之气, “噗”地一声,往那些五迷三道神魂颠倒的膜拜者脸上吹过去,稍带着唾沫星子。
脑瘫儿被呛得大哭起来。父亲赶紧捂住他的嘴,赔笑脸。
终于结束。
脑瘫儿身上并没有出现奇迹。
不甘心的父亲,让我买了一大堆价钱不菲的称是全带气开光的或刨光的跑光的元极功录相带录音带书籍等等。父亲要回去后自个儿练自个儿学,以后自个儿给他的孙子吹气摸顶治病,非把他治好站起来不可。家里没有录相机,购买的事还是由我来操办。没办法,虽然违心,不满足他愿望,肯定怪我不尽心尽力。
这一夏天老父亲可有事干了,更是闲不住了。
他一边侍弄着瘫儿,一边练开了“元极功”。
盘腿坐在炕头,手捏着兰花指,双目紧闭,一旁播放着元极功如佛乐般的曲子,一会儿伸胳脖晃身子,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背诵口诀,满脸真诚和严肃,吓得家里那只老黄猫都不敢靠近他。
父亲嘴里长的是说蒙古话的舌头,往往把汉语口诀给念走了调调,如“闭目”念成“屁目”、“百会穴”念成“白喝血”,整个是血淋淋的感觉。陪着他回老家来的我,给他纠正,忍不住发笑时,老爷子就跟我急。练了半个多月,不知是口诀念走调造成的,还是这“元朝皇室秘笈”不适合父亲这些元朝蒙古后人,有一天父亲说胸口憋得慌,岔了气儿,趴在炕上动不了窝了。家里人赶紧请医生吃药进行紧急治疗,顺气调整,折腾了几天才缓过来,差点走火入魔变成魔症疯老头。这样也整整过了一个多月才好利索,不时两肋那儿还出现隐痛 。
自此,老父亲深深叹口气说,唉,罢了罢了,小孙子就是这命了…… 一脸伤心的样子。
这次的练功失败和“元极功”大师摸顶吹气都不管用,对父亲的打击实在不小,对治疗之事也彻底不抱希望了。然而,他对瘫儿的照顾变得更加细心更加周到,似乎觉得对不住小孙子,大人无能,医生们无能,气功师、喇嘛、神汉巫婆及整个人类社会都无能,都欠了他小孙子的情。
父亲依旧白天黑夜围着瘫儿转,话也少了,落落寡欢,默默做着事。
母亲说,老头子变了一个人。
四
又过了一年,那是个凉得较早的秋天。
弟弟来信说,老爷子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近来咳嗽得很厉害,天一凉胸口气儿堵得出不来。我急忙赶回去看望,并给他做工作想把他接到北京检查检查身体,调养一个阶段。可父亲不肯,看着那边的瘫儿,说自己不好离开,瘫儿没人照顾。我说,母亲和弟媳还有后院的大妹妹可轮流照顾。她们几个也从旁边劝说,放心走吧,有她们照顾瘫儿没事。父亲还是犹豫。我说,你得先弄好自己身体才能照顾好瘫儿啊,入冬后天一冷你再咳嗽趴炕头了,怎么照顾瘫儿呢?
父亲无语。最后勉强同意随我出来。
车上,他一路无语,闷闷不乐地随车颠簸着。
从库伦旗乡下到了通辽市,在小妹妹家住一天,等候开往北京的火车。这一天他显得坐卧不宁的样子,眼睛直盯着窗外出神,爱喝两盅的他碰碰酒杯就放下了。憋了半天,最后对我说,我要回家。我说这是何苦呢?已经出来了,晚上就要上火车。他说他想瘫儿,眼前老晃着瘫儿的影子,耳朵里老听见瘫儿的哭声。又说瘫儿可怜,命苦,一条小生命又不会走不会说的,他不放心,你妈他们不会太上心的,肯定让瘫儿受罪。我说,那你的咳嗽怎么办? 老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也顶不住啊。父亲说自己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就从通辽抓点药回去吃吃就行了,北京的药通辽都有,通辽挺大呢。
父亲执意要回去,铁了心,我怎么劝也听不进去。而且急了就说,就是拿绳子绑他也不去北京了。
我很懊恼,也很无奈。总不能真的绑了他去北京啊。我了解他的脾气,想定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回来,除了随他别无办法。我只好求助朋友弄来一辆小车,再把他送回三百里外的库伦旗。回家的路上,父亲跟我说了很多话很多往年的事,有说有笑,还给我哼唱了一段戏谑情歌“博京喇嘛”,像个小孩儿似的高兴。
那天到家时已是傍晚,不等小车停稳父亲就匆匆下车,三步并两步小跑着奔向家门。
屋里正传出那个瘫儿嘶哑着嗓子的哭叫声。只听父亲忙不迭地嘴里说着爷爷回来了好孙子不哭爷爷再也不离开好孙子了等等,声音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发自内心的喜悦。我随后进屋时,发现父亲正抱着瘫儿在亲吻。亲他的脸,亲他的眼睛,亲他的额头,再亲他瘦瘦的不能动弹的屁股。胡子上沾了不少黄斑和湿沙也不顾。那瘫儿已经停止哭泣,他已认出爷爷,可两行热泪却顺着老父亲的脸颊往下淌,沾湿了他的胡须,也沾湿了瘫儿被亲的脸蛋和屁股。父亲就这样亲着,哭着,笑着。
目睹着这一幕,我的内心强烈地被震颤了。
我突然明白,老父亲真真的爱他这孙子,爱他这个只会转动眼睛只会扯着嗓子哭泣的就剩下一口气的全瘫孙子。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并不是可怜,而是真正的爱,一种由衷的博大的慈爱。过去我一直没能理解这种爱。
第二年也是秋季,瘫儿咽气了。
唉。他是在爷爷无比温暖和慈爱的怀抱里合眼的,走完了他七岁短暂而艰难的一生,也应无悔了。据弟弟讲,去时那瘫儿的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紧紧抱着他的爷爷的脸,显得万分依恋和万般不舍的样子,只是由于不会说话,也没有力气哭泣,无法表达他对爷爷的海一样深的情感。那真是一幕令人心碎的场面。
瘫儿死后,父亲抱着他的尸体走进西北大沙坨子深处火殓,弟弟拉着一车柴禾。那天沙坨子里飘着小雪,这是深秋初雪,还刮着北风,那火被扑灭了几次。殓完后,父亲把骨头一一拣出来掩埋好,立个小土坟。回来时,父亲哭成了泪人。寒风中双肩一抽一抽地哭泣,无声地哭泣,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挂在他脸上胡子上双唇和下巴上,劝也劝不住。接着好多天,他茶饭不思,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时不时抚摸着那个已变空的摇车流泪。母亲把摇车藏到仓房里去,以免他见物伤心。可有一次弟弟撞见,父亲躲在仓房里抱着那个摇车静静地哭泣,一边拍打摇车,一边拍打胸脯,喃喃自语我的孙子我的好孙子为什么丢下爷爷走了等等。
那年冬天,老父亲显得异常,后来母亲这么说。
他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黑呢子大衣,戴上礼帽,赶着小胶轮车回到他出生地锡伯村,看了看祖坟地。回来时又拜访了一位八十岁老喇嘛,在那儿听了三天的“嘛呢经”。
我接到弟弟急电赶回去时,父亲已进入弥留之际。
母亲说,突然咳嗽严重,刚开始时小感冒,可打针吃药都不管用。
家里人都在轻声哭泣,背着父亲。外屋和院子里聚集了不少村中老少,尤其听父亲半辈子说唱的几位老友在一边默默流泪,又怕病人家不高兴都悄悄拿衣袖拭泪。佛龛前点着“珠拉”灯,燃着香,佛龛里供着父亲从雍和宫请来的三世佛和班禅活佛赐给的“阿日亚布鲁”佛。屋里气氛宁静、祥和,又压抑。半夜十一点,父亲就走了,嘴里最后轻吐一声“包尔汗——佛爷”。自打送走瘫儿,他似乎完成了一生中最后一项爱的工程、爱的任务,终于可以放心地归去了,显得无怨无悔,十分安祥的样子。他走的又是那么匆忙,从得感冒到临终还不到十天,似乎另有一种什么神圣使命在召唤他走,不得多停留片刻时间。
低婉哀伤的佛乐“嘛呢歌”,在屋里回荡。
父亲把无尽的思念和有关生命与爱的思索,却留给了活着的亲人们。
母亲常说,眼前老出现他佝偻着身子摇动摇篮的影子。弟弟也说,常梦见他小跑着进屋奔向瘫儿的样子。我更是天天以泪洗面,哀痛击倒了我。父亲是我心中的一棵大树,虽然他是一位普通农民,却一生用山般慈爱为我们挡风遮雨。
唉,我慈爱的父亲,你终于在天堂可与瘫儿相聚了。
包日汗——佛爷。
于2009年11月15日定稿 北京金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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