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读了两本台湾作者写的书,一本是作家龙应台女士的最新力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另一本是一位叫廖信忠的年轻人写的《我们台湾这些年(1977年至今)》。前者沉重,后者轻松。
后一本书是凤凰新媒体的编辑王姝蔪小姐专门从北京快递送给我的,扉页上还有作者的亲笔题赠,这里特致谢意。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出版于2009年,确实具有十分浓厚的反思意味。一甲子前,国民党政权打输了那场惊天泣鬼的内战,黯然败退台湾,中华民国从此变成了全世界的一段记忆以及很小一群人在台湾这个弹丸小岛上的自我安慰,而共产党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宣告成立。不过,龙应台毕竟不是个思想家,而是个作家,她的笔锋虽然犀利,却感性依然。这本书是靠情感和故事而非思想与逻辑取胜的。
我只用了一个晚上就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中间难免数度泪眼婆裟。我的朋友——曾经热心向我推荐这本书的时评家魏英杰——告诉我,他读的时候比我更动情,他是一个地道的闽南人;而我的另外一位女性朋友则干脆对我说:“读这本书是需要放一盒纸巾在旁边的。”我这个喜欢思索历史的人从这本书里读到的,是身处剧烈变局的大时代中个人的渺小无助。就像书的封底上赫然写着的那句话:“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某一个车站、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
《我们台湾这些年(1977年至今)》这本书,我也是一天里面读完的,不过那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这本书是很有意识地写给大陆读者的,它以轻松诙谐的方式让我们更多地理解了当下台湾人的自我认同,以及他们对中国大陆的复杂感情。
历史上的国民党历来以中国的合法政权和中华民族与华夏文化的正统代言人自居,在退守台湾并在那里实行威权统治的那段时间里,它更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心理强化了这种自我身份定位。例如,如书里所提到的,在台湾强行推行国语教育(那时台湾的学校里同学们之间不得互相说闽南话,哪怕他们都是闽南人)、在各种宣传教育中不厌其烦地灌输神州大地是多么美丽富饶、华夏文明是多么灿烂辉煌等等……
我猜想,这一方面是一种出于“返攻大陆”的政治动员需要,更深层地看,其实折射出败退到台湾的国民党人的一种内心情感需要——这些大陆人无意识地以此来寄托他们那颗备受创伤的心灵,并支撑自己继续在异地他乡生活奋斗下去。然而,对台湾本土人民来说,且不说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日本殖民统治,对“中国”的认同已多少有些模糊和混乱,就算他们自认是中国人,在当时的条件下,一条那么宽的海峡也足以使绝大多数台湾本地人根本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大陆。因此,他们心目中的“中国”是抽象和概念化的。这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人性,丝毫不能责怪他们缺乏对祖国的热爱。但国民党统治者似乎丝毫不愿意体察台湾本土人民的情感,只是一味地强制推行一种可以称之为“大中华主义”的教育,到后来反而变成了非常容易引起逆反的陈词滥调。作者告诉我们,那时台湾的课本里,满是长江、黄河……的长篇累牍的介绍,就是不肯花一点点篇幅写一下浊水溪!(现在则完全反过来,电视里天气预报已经报到了基辅、开罗和里约热内卢,就是不肯报一下广州、武昌和南京。)而这些逆反心理由与对当局的独裁统治与白色恐怖的政治状况的反感纠结在一起,一步一步造就了今天台湾人对“中国”的复杂心态。对许多头脑比较简单的台湾人而言,他的简单的个体经验告诉他:中国=专制腐败,中华民族=外来的上层压迫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威权时期的国民党政权对“中国”的过度发热,促使民主时代的台湾人民对“中国”的过度冷漠。这笔帐,要记也只能记在国民党身上,实际上,它现在正在还债。自开放探亲到现在的20多年里,既是台湾人对大陆切身了解迅速增加的20年,也是台湾本土急速民主化的20年。虽说了解能增进认同,但很可能大陆的现实政治和社会状况进一步加剧了相当一部分台湾人内心里的那两个被特殊的时代和政治扭曲了的等式。
归根结底,台湾人的特殊自我认同是政治造成的。考虑到两岸各自内部的政治格局——尤其是大陆这一方——仍远未定型,这种不正常的国族认同未来将向何种方向演化,眼下还显得扑朔迷离。然而我坚信,政治的力量虽然看似能在短时期内横扫一切,但它终究是暂时的,因而也是脆弱的,文化情感上的纽带才真正是绵延悠长、无法割断的。关键是现在的两岸主政者及民众要懂得两岸问题及两岸人民内心情感的高度复杂性和敏感性,懂得备加珍惜和呵护这种在历史的大浪滔沙中硕果仅存的文化纽带,而不是基于短期的政治利益或非黑即白的盲目情绪进一步摧残它。作者在书中描述他1999年首次踏上大陆时的心情:“那一天,从澳门转机后一路往北,我看到了过去只有在课本上及电视上才看得到的大陆土地,飞过了长江黄河,那种心情真是激动得无法表达。(第190页)”
这种激动,也曾真实地发生在我这个大陆人身上。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坐火车去北京,在漆黑的夜里跨越以前书本上读到过无数次的长江、淮河和黄河时,那种激动简直难以名状。后来我也曾身临同样在书本里读到过无数次的雅典和佛罗伦萨(它们可分别是伟大的苏格拉底和文艺复兴的故乡!)……心里却怎么都不可能翻腾起同样的激动。或者更准确地说,置身于我钟爱的文艺复兴故乡时,我激动于它的美和历史,那是一种受到外在之物感染而产生的情感反应。而当我们第一次亲临事实上或许并不那么壮美的长江、黄河时,我们其实是被自己所深深感染了。
写于2010年1月1日深夜,修改完成于2010年1月2日,发表于2010年1月8日《中国经济时报》我的个人随笔专栏。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龙应台著,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9年9月版;
●《我们台湾这些年(1977年至今)》,廖信忠著,重庆出版社2009年1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