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爱开启时空大门,将过去关键的人、关键的事勾连成片,泛起微风吹皱春水般的丝丝涟漪,远逝的人和事如清澈水中的倒影,悠悠之情汩汩流来。
“你怎么看待中国的武侠文化?”“如何评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涌现的各种文艺思潮?”1990年5月3日,头发早谢、鬓脚早白、眼睛微眯、声音温和而略带嘶哑、慈眉善目但又时现凌厉眼神的五十左右的老教授开始了对我的面试。他就是我投考的四川大学中文系文艺学文艺批评指导老师唐正序教授,时任四川大学教务长。对慕名投考的学校和老师,睹其容、闻其声,面试前的紧张顿然冰消,问题也阐然得有条有理。唐先生和另外参加面试的美学教授王世德先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学者李益荪先生面带微笑。面试结束前,唐先生温和地说:“你参加全国研究生统一考试的笔试成绩不错,从面试看阅读面也比较广,回去等通知吧。等通知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工作。”回湖南的路上,品味着唐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我明白我被录取了。
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一个民族的兴衰史,一个国家的变迁史。第一堂文艺批评课,唐先生微眯着双眼、温和而又不失长者的严厉,娓娓向我们讲述他对于文学批评的理念。他说“一个合格的中文系学生,不应该只满足于读读文艺名著、看看经典影片,应该广泛涉猎文化学、美学、哲学、历史学、心理学甚至政治学、军事学,这样才能锻炼出识别优秀作品的敏锐的眼光,弄清楚优秀作品广泛流传甚至不分地界、国界为不同民族所接受的原因。”唐先生给我们开出了系列必读书和选读书,我在图书馆看了系列哲学、美学、文化学、传播学著作特别是弗洛伊德心理学、荣格心理学和读者反应理论、接受美学后,一下子明白了古谚“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的原因。在大学里,中文系的学生常常被讥为学风花雪月的,常弄得一些人恨自己没有选经济学、法学甚至工学那些经世致用之学而自惭形秽。书读多了,回想一下,不管社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如果没有文学,我们的大脑会不会象食不果腹那样留下无数令人无法忍受的空白?文学会让人得到许多想要的、不敢要的、要不到的、不能要的,人因文学而净化,人因文学而阅尽苍桑、洞明世事,文学同样是经世致用之学。
唐正序先生治学严谨,要求撰文必须占有、分析、使用第一手资料,必须尽量阅读原著而不要转引,要自圆其说,逻辑严密,在深刻分析的基础上得出结论。他要求我们兼收并蓄,尽一切可能选修其他老师的课程。记得我当时选修中西比较文学大家曹顺庆先生的中西文论,通过研究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诗学和以亚里斯多得为代表的古希腊诗学对于文艺功能的论述,对中西文化一下子就有了新的认识,对中西社会发展的心路历程特别是文化人格对于社会变革的影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常听说一些学界名人要求带的硕士生、博士生毕业后一定要从事学术研究,唐先生说:“人各有志,大学教育是开眼界、打基础,毕业后到了不同岗位同样能成才。”我们在他家里聚谈时他很乐意谈往届学生的去向和近事:“XX在北京写电视剧本,写得越长越容易……XX在珠海搞影像制品,挣钱很多……XX在北师大成了学界领袖,XX在出版社干得不错……”这是对我们的开导还是暗示?
唐先生不仅是我学习上的指导者,更是人生上的关怀者。记得1991年大年三十,由于不堪路途拥挤没有回家过年,吃罢晚饭,一个人站在校舍窗口,听着远处辟辟啪啪的鞭炮声,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正当百无聊赖之时,家住川大的师弟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师兄,到处找你,唐老师要你务必到他家吃年夜饭。”我心头一热,虽说已吃过饭了,但一点都没有拿它当托辞的想法,立马赶往唐先生的家。桌上摆着各式凉菜、热菜,唐先生打开五粮液,“平常舍不得喝,今天就一起喝点吧。中国人,尤其是没成家的人,大年三十思乡念亲是人之常情。”在唐先生家我第一次喝上四川美酒,也更多地感受了师生之情。
“文学是人学。”没有比研究文学的人更了解人性的优劣了。我平常喜欢练武术,天天早上6点半出去练半个小时以上,校舍在八楼也极少乘电梯,于是有了“这人是不是有毛病”的猜测,加上我在学校从不洗热水澡,于是有人更离奇地妄猜:“是不是自虐啊?”诸如此类的评价通过系里的老师传到唐先生耳朵里,唐先生付之一笑:“只有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才更注重锻炼身体。”尤令我终身难忘的一件事是:1993年3月的一天,四川省工商局人教处给我发了接收函,我兴冲冲地迎着霏霏小雨,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领取录用接收函回到系上,哪知系上一位领导冷冰冰地说:“你的档案系里已送回湖南原籍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去教务处找唐老师,恰恰正碰上唐老师出来,我心急火燎地把事情述说了一遍。听着听着,唐先生伸出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起来:“你看,车太旧了,下雨天身上沾了不少泥。别急,系里决定研究生的去向,调发档案需要指导教师签字。我带你到分配办主任办公室去问一下。”进了分配办主任办公室,唐先生一如上课般地温和而又沙哑着嗓子说:“他叫邓清源,我带的研究生。”便不说话,任我急切地介绍事情的原委和申辩:“我是国家统招的,不是定向培养的,也不是来自老少边穷地区的非要回原籍就业,有自主择地择业权。”唐先生坐着不评论,分配办主任听完后拿起电话问系领导,事情一下子解决了。此情此景,每当我回味往事时,此事便一下子跳出脑海。唐先生为什么不多说一句呢?想必是他对人性太了解了吧!记得春节后唐先生曾对我说:“重庆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要从川大进几位教官。”见我未吭声,他就不介绍下去了。在省工商局给我接收函后,四川省新闻出版局审读处有意要我,这可能更对我的专业,但想到更换单位要交一万块钱改派费,想到唐先生对我的无声的帮助,也就作罢了。毕业后,到唐先生家辞行,唐先生说:“学校教育是素质教育,到单位多看一看业务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毕业后不久,唐先生从教务处回到新组建的文学新闻学院任院长,此后又接替学界大师杨明照先生任成都市文联主席。我找到唐先生,想写写他。先生说:“没什么写的,多写写各行各业的拔尖者吧!”每年教师节,在成都工作的师兄姐妹们都要回先生家聚一聚,先生很开心,同我们天南海北地聊。九十年代中后期,大学开始盛行排名,我一次跟先生说:“入校时,学校领导介绍四川大学是美国、英国最早承认的国内前十五所大学之一,怎么现在的排名反而落后了。”先生忧虑地答道:“要改革学术体制、机制,要留住人才。你看好几位有影响的青年教师被北大、北师大等学校挖走。”但先生又面露喜色地说:“川大中文系个别学科在全国高校排一、二名,综合实力排前五名,又进入了211工程。不过,要办世界一流名校的路还很长啊!”先生五十年代从川大毕业后留校任教,且长期担任行政工作,先后任中文系主任、川大教务长、文学新闻学院院长,对川大有着深厚的感情,对川大的光荣与不足有着深刻的见解。从我入校直至2001年先生去世,先生与我们聊得最多的是川大的历史与未来,言谈中时见他的欢笑与忧愁。现在,川大改革的新闻时见报端,先生在天国也该欢笑了吧。
在我的人生路上,先生是一位关键的导师。如今先生逝世已近九年,在天国已走得越来越远,但先生微眯着双眼、睁大时又闪烁灼人光芒的形象,那花白的鬓脚露出的智慧与温和,那内敛而又热情的行事作风,那沙哑之声吐出的渊博的知识及对世事的洞明,那尊重别人选择的开明与对人性的深刻把握……历历在目,悠长的回忆如潺潺溪流,远逝的背影又似乎很近很近!
渐行渐远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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