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0年前碣石山前的海岸线在哪里?
董宝瑞
今天说说昌黎碣石山前的海岸线。《中国航标史话》摄制组拍摄《碣石觅踪》。既然要探寻时《禹贡》记载的4000多年前可指示“入于河”的“夹右碣石”,究竟是否巍然高耸于今昌黎城北的碣石山,就不能以今日昌黎县境的海岸线为衡量标注,而是应当搞清4000年前的碣石山前的海岸线究竟在哪里,是不是与今天一样。当然,完全搞清是不可能的,但也应当有一个大致了解。
笔者第一次接触碣石山前的古代海岸线问题,是在30年前动笔写发表于1983年11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历史地理》丛刊第3辑的《碣石考》之际。当时,唐山大地震刚刚发生三四年,笔者购到地震出版社1979年7月出版的一个书名《唐山地震》的小册子(陈非比、张建华、刘秉良、商宏宽编著),里面绘有《冀东滨海平原区海岸变迁图》,发现图中标出的4000年前海岸线,竟然标到了碣石山下的昌黎县城一带。作者还例举了在距离海边10公里的昌黎县城东小东山跃进亭(今名乐寿亭)附近的两级古海蚀平台,并说:“它们已经成为拔海80米和40米的小山了。”这引起了笔者极大的兴趣。显然,古代海岸的研究者认为,碣石山曾在海中;4000年前,海岸线曾逼近碣石山脚下。在写《碣石考》时,笔者把古代海岸的研究者这些见解汲取进去,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历史上对碣石山描述较详细而具体的是曹操的《观沧海》诗和郦道元《水经注》。如何正确理解这两个重要文献,是解决古碣石问题的一个关键。
郦道元《水经·濡水注》说:“今枕海有石如甬道数十里,当山顶有大石如柱形,往往而见立于巨海之中,潮水大至则隐,及潮波退,不动不没,不知深浅,世名之天桥柱也。状若人造,亦非人力所就。韦昭亦指此以为碣石也。……濡水于此南入海”。诚如谭其骧教所说,清初胡渭由于解释不通这段记载,便创郦道元之后碣石沦于海底之说。清末杨守敬、熊会贞著《水经注疏》及《水经注图》,又基本因袭了胡说。谭其骧教授否定了这种颇具权威的“碣石沦海”说,是完全正确的。但又说郦道元时代确有碣石孤悬海中,后来由于海陆形势和地貌变迁,“它不是沦于海,而是没于陆”了。这种解释,同样是不能成立的。今碣石山南的平陆,近一千多年内确是在上升,但还不能把海边一柱高大的峭石埋没。今昌黎南沿海根本不存在这么一块主观臆想的“碣石”。《水经注》的记载乃是从海中望碣石山之景。熟悉今碣石山的人们都知道,昌黎县北的碣石山的主峰仙台顶位于东西横列的奇峰险隘正中,由两座紧连的台形险峰叠成,南望宛如一瓮鼓(或谓似“覆钟”)的柱形巨石高耸峭拔,直插云天,而且离山愈远,其顶愈显著;若在距岸一二百里的远海中望去,群峦隐没,独见其顶尖矗立,这正合于“当山顶有大石如柱形”的描述,也正合于颜师古“碣,山特立貌”的释义。碣石山在海边群峰绵延起伏横列数十里,从海中望去,如同用石铺设的甬道。与“枕海有石如甬道数十里”亦相符。又在海中远眺貌似天桥之柱的碣石山顶,无潮或浪小时,望得清清楚楚,其顶尖如同柱石高耸于巨海之中;而当潮水奔涌、大浪排空时,山峰便被隐没,只有潮波退去方可复见,这便是“潮水大至则隐,及潮波退,不动不没”的景象。这些生动的描述,大概是郦道元来自当年登舟瞭望所见或听自航海者的报告。另外,还应注意到郦道元在这段记述中,并未说碣石在海中,却只说濡水在碣石山南入海,也就是说碣石山在今滦河口北部的平陆之上,这与孔安国注释《史记·夏本纪》时所说“碣石,海畔之山也”是相符的。《辞海》一九七九年版在释“碣石”时说:“《水经注》又有山在濡水(今滦河)口,本居陆上,后为海水所侵,沦入水中之说。但今滦河口附近海上并无山阜。”乍看此段释文似无懈可击,但认真推敲《水经注》原文,就有问题了。第一,如上所说《水经注》只说濡水至碣石山南入海,并没说至碣石山入海,则“又有山在濡水(今滦河)口”,就缺乏依据。第二,《水经注》既明确指出濡水在碣石山南入海,为何不到今滦河口以北的平陆寻找山阜,而只在今滦河口附近海上去寻找“碣石”呢?可见《辞海》的解释,并不符合《水经注》的原意。
诚然,《水经注》也有碣石山曾被苞沦水中的记述,但那是解经的。在《禹贡山水泽地所在》中,《水经》云:“碣石山在辽西临渝县南水中也”。郦道元解经说:“海水西侵,岁月逾甚,而苞其山,故言水中矣。”这里说的是“昔在汉世,海水波襄,吞食地广”,“碣石苞沦洪波”的地理变迁,并不能据此说郦道元认为此后碣石山就一直在水中。的确,今碣石山前的一座小山包上(名“小东山”,在昌黎城东一里),在海拔四十和八十米处,有着两级十分明显的古海蚀平台;在主峰仙台顶半山腰(海拔四五百米处),也有着痕迹相当清晰的古海蚀平台。说明古代海水曾将碣石山包围过。碣石山曾挺立在巨海之中,但这是几千年前或万年以前的事情了。
曹操《观沧海》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不少人认为这是海边观山之景;笔者根据实地考察,认为只有登高远望方能领略。“水何澹澹”,是指大海平静的样子。若望大海如镜平铺,必须居高临下。“山岛竦峙”,是指岛、山高高地在海边耸立。“山”指碣石山,“岛”呢?如《水经注》中记载的“昔在汉世,海水波襄,吞食地广”确为史实的话,那么今北戴河海滨蓬蓬山在当时自然是被海水围困的一座孤岛。在碣石山主峰仙台顶尖上,遥望五六十华里之遥的北戴河海滨,如在眼底。“树木丛生”,指的当是碣石山麓的林涛滚滚;“百草丰茂”,则该是海边沼泽地带或泻湖的篙草滩和芦苇荡。这些,都是登高望海方能领略的壮观。至今,“碣石观海”,仍为一大名胜。站在海拔近七百米的仙台顶尖上,远望三十里外的滔滔渤海,觉得山与海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大海像一面巨镜横嵌在山前,从滦河口至秦皇岛港之间上百里的海面尽收入眼底,近山处雪浪推涌,如在眼前翻卷;秦皇岛外的轮船历历可数。由于山高海近,仙台顶前错落叠立的众多低山矮岭,有如山海之间的一座座树木丛生的山岛;而生长着茂密庄稼的海畔平原,恰似铺设在海滩与这山岛之间的一条绿毯。这种景致恐怕还不如曹操当年所见的壮观。据谭其骧教授的考证,曹操观海时,这一带的海岸线正内移至逼近今京山铁路一线,山前的平陆不是成了浅海,就是泻湖。曹操当年所见到的海景,比今日要宽广、壮阔得多,难怪他能即兴吟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样气贯长虹、充满浪漫主义的诗句。如果曹操登临像胡渭、杨守敬所谓沦于海底的小碣石山,那就没有多少胜境可览;如登临今北戴河的莲蓬山,也难以找寻“山岛竦峙”、“百草丰茂”之景。何况当时莲蓬山正被海水围困,独成一岛,须登舟光临呢!
碣石当中原与辽东交通的冲要,不仅禹贡时代贡道经此,曹操征乌桓,司马懿、唐太宗用兵辽东也都取道于此。《晋书·宣帝纪》载魏明帝景初二年(238年)司马懿讨伐辽东公孙渊时,从洛阳出发,“经孤竹(在今河北卢龙县境),越碣石,次于江水”。越者,翻山越岭也,非有一定规模的山峰不能用“越”。从这里也可见古碣石当是今碣石山,而不是沦于海的小山或莲蓬岛。
笔者后来修改寄给《历史地理》的《碣石考》,在注释“曹操观海时,这一带的海岸线正内移至逼近今京山铁路一线,山前的平陆不是成了浅海,就是泻湖”时,写道:“谭其骧教授的考证是言之有据的:一是他仔细分析、研究了史书中有关海水在汉代北侵的记载;二是他注意到了昌黎地区近年来在碣石山前的平川,不断发掘出大片掩埋不深的草煤层,可以说在一二千年前曾是沼泽或泻湖分布的地方。此外,笔者调查昌黎城南平川一些村庄名称,至今还带有“荒草甸”字样,如“荒佃(甸)庄”、“东荒草甸”、“西荒草甸”等;又昌黎城东十里的张家庄火车站所在地的一座孤耸的小山,为碣石山伸向东南海边的余脉突起,名叫野湖山,但其附近,却无近代或现代的湖泊存在,为什么会流传下来这么一个名称呢,很可能在数百年前或一千多年前,这座小山前曾有一片一定规模的湖泊,如今已无痕迹了。野湖山位于京山铁路线上,距海不到二十华里,如有湖泊,也应该是汉代或汉代以后海水后退所遗。”其实,昌黎城西还有一些地名与浅海和泻湖(潟湖)有关,如在昌黎城西十几里外的十里铺乡苓芝顶村,地处碣石山前的坡地,因村址有海的痕迹(地下有大蚌壳等),曾名“海洋村”;再往西去,龙家店镇有杨古泊、刘古泊等村;与杨古泊、刘古泊等村相邻的卢龙县境,有蛤泊村(为镇级村,原属昌黎)。这些村名,都不是空穴来风,记载或曰反映的是古代海岸线的变迁。当然,沧海桑田,有太多的秘密,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但古代的海岸线曾在碣石山脚下,是可以肯定的。
随便贴出当年笔者抄录的《唐山地震》一书有关笔记画面。
《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编绘的西汉时期冀东海岸线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