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消息
以卦气解说周易,是汉学家的特色。卦气之说,出于易纬稽览图,四库全书提要以为稽览图「盖即孟喜京房之学所自出,汉世大儒言易者,悉本于此。」清儒惠氏栋所著易汉学,首为卦气图说,卷一有孟氏卦气图,其中辟卦十二,称为消息卦,其实就是乾坤十二画,所以,干令升注乾坤二卦时,就用消息卦解释十二爻。
干氏注干六爻:「阳在初九,十一月之时,自复来也。阳在九二,十二月之时,自临来也。阳在九三,正月之时,自泰来也。阳气在四,二月之时,自大壮来也。阳在九五,三月之时,自夬来也。阳在上九,四月之时也。」
干氏注坤六爻:「阴气在初,五月之时,自姤来也。阴气在二,六月之时,自避来也。阴气在三,士月之时,自否来也。阴气在四,八月之时,自观来也。阴气在五,九月之时,自剥来也。阴在上六,十月之时也。」
十二消息卦,就是一年十二月阴阳之气消长的现象。以阴消阳称为消,阳气生长称为息。十月是纯坤之卦,阴气满天。到了十一月,一阳始生,坤的内卦变为震,此即地雷复。阳气续息至九二,是为十二月临,九三为正月泰,九四为二月大壮,九五为三月夬,上九为四月纯干。到了五月,一阴始生,坤的阴气开始消阳,阴气在初,干的内卦变为异,是为天风姤。阴气续消至二,为六月游,至三为七月否,至四为八月观,至五为九月剥,至上六为十月纯坤。然后又是十一月复,阴阳消息,循环无穷。如此乾坤十二支配属十二月阴阳消息。干氏之注,可一目了然。
丰卦彖传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王辅嗣注:「丰之为用,困于是食者也。施于未足则尚丰,施于已盈则方溢,不可以为常,故具陈消息之道者也。」孔氏正义说:「此孔子因丰设戒。盛必有衰,自然常理。」又说:「天地日月尚不能久,况于人与鬼神,而能长保盈盛乎。勉令及时修德,仍戒居存虑亡也。」
从丰彖传以及注疏之意可知,人在天地之间,不能置身于乾坤消息之外,则唯有「及时修德」以及「居存虑亡」,始能解决无常的问题,以及在无常中如何防杜凶祸。而倚德与虑亡的含义即在乾坤消息之中。如乾「初九,潜龙,勿用。」坤「初六,履霜,坚冰至。」
乾卦初九来自复卦初九,乾初就是复初。复是十一月卦,适值冬至严寒天气,一阳初生,上有五阴,犹如群小当道。此一微起的阳气须效潜龙,深藏勿用,免为人小所害。虽然深藏,但须修养道德,待时而行。
坤初来自姤初,姤是五月卦,适值夏至阳气盈盛之时,一阴初生,虽尚微弱,但是秋霜冬冰即由这阴气积聚而成。所以圣人在坤初就警示履霜坚冰至,必须审慎预防。不然便有坤文言所说的「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的人伦惨祸。
十二消息卦,只是概说十二月阴阳消长,欲知其详,须看孟氏卦气图。此图以六十四卦中的坎离震兑为四方正卦,称为四时方伯,汉书京房传孟康注,称此四卦为方伯监司冬官。四卦主管四时,四卦二十四爻分管一年二十四气。其余六十卦,分布于十二月,值日用事,一爻值一日,每卦主值六日七分,共值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合为周天度数。
六十卦中,又以十二消息卦为辟卦,其余四十八卦为杂卦。辟卦为君,杂卦为臣,臣卦又分公侯大夫卿。易纬稽览图说:「甲子卦气起中孚。」依公、辟、侯、大夫、卿次序值日。十二辟卦除率领诸臣卦值日外,共分领十二月,如十一月复,十二月临,正月泰等,十二卦七十二爻,主七十二候。素问六节藏象论,歧伯答黄帝曰:「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六气谓之时,四时谓之岁。」张隐庵注:「候,物气之生长变化也。」郑康成注干凿度说:「每卦生三气,则各得十五日,十二卦,卦各六爻,爻主一候,而一岁之运周焉。」
卦气之说,大致如此。详见惠氏易汉学所列孟长卿卦气六日七分图与李溉所传的卦气七十二候图。
汉儒说卦气,孟喜之外,以京房最为著名,后世学者因以孟京相提并论。孟京学说,皆本于卦气,而后归于人事。亦即以「分卦值日」的方法,藉观风雨寒温气候变化,以占灾异,今人知所趋吉避凶。汉书京房传说,序房多次上疏给汉元帝,预言灾变,近在数月,远在一年,所言屡中。但是所占虽皆应验,要皆不过万事变化的结果。果必有因,如果不明原因,虽以卦气注经,亦难令人了解经义,则所趋吉避凶,实在非常有限。
阴阳二气,遍布于自然与人生,其于乾坤消息,千变万化,非常复杂。但任何一事都不是偶然发生,如弒父弒君之事,就以消息卦说,远在坤初,一阴生起,以阴消阳,即是其原因。据虞翻注:「坤消至二,良子弒父,至三成否,坤臣弒君。」所以坤文言说:「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足见任何灾祸不是偶然。但一阴生起,也不是必然而有弒父弒君之祸,所以坤文言又说:「由辩之不早辩也。」辩是辨明,一阴初生,立即辨明此阴气将有如何后果,及早预防,灾祸当然能免,否则何需学易。
早辩预防之道,在乎修德,不尚权谋。系辞下传说:「复、德之本也。复、小而辩于物。复、以自知。「复卦阳动于初,即是干之初九。初九即得干元之德,所以复是修德之本。复的一阳初起,虽然微小,但有辨明事物的功能。藉此辨物之功,自能明辨是非,所以虞翻注:「有不善,未尝不知。」如此修德,就是礼记大学所说的「明明德」之义,不但可以避凶,一旦明德通体复明,更能破除周流无常的现象,寂然不动与感而遂通浑然无碍,圣德完成,无往而不自在。读乾坤二卦,于初九初六之爻,必须注意及此。
根本之忧
周易系辞传说:「易之兴也,其在中古乎。方今世界大乱,人人都在忧患之中。读,易探求古人所忧之事,及其解决之方,或得一些启发,可以解忧。」
坤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玫其道,至坚冰也。一据干令升解释,此爻来自姤初六,显示阴气动于三泉之下。以十二月辟卦论之,姤卦用事,当于五月,时方盛夏,何以说到履霜。盖以阴气既然发动,则驯致其阴柔之道,必然至于九月履霜之时。既至履霜,则必至于十一月坚冰之日。」
自然与人事息息相通,易经讲自然,用意即在人事。春秋时,陈完投奔齐桓公,唐武则天选为太宗才人,安禄山拜杨贵妃为义母,其始皆如初动之阴气,但是由微而着,终于造成大祸,像坚冰那样酷寒。
坤文言说:「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世间惨祸莫大于同类相残,而弒逆尤其惨极,且为一切大祸之源,所以文言特别警告。为人君父者,应当辨察于微,几先防止。
人人本有光明性德,含良知良能,表现于伦理,自然尽忠尽孝。但起一念物欲,便起一点黑影。物欲愈多,黑影愈盛,而良知愈泯。由此不明道义,只求功利,罪恶繁兴。待其天良丧尽,便作贼臣逆子。贼臣逆子犹可以作,则无恶而不可作。无论是国是家,如果出现这一类人,还有甚么前途可言。然而,分析这种大逆,只有一念物欲而来。所以,禹王绝仪狄旨,酒箕子叹纣王象箸,老子说:「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曲礼说:「欲不可从」,大学「格物」,司马温公解为格除物欲,其他先儒也都讲「去人欲,存天理」,这都是古圣先贤杜渐防微之言行,可为吾人准则。
西洋现代思想潮流,则是物质享受。各种学说皆以发展物欲为依归。一般人心为物所蔽,无父无君,只有一己之个体。弒逆暴乱,视为平常。就易理观察,正是坚冰之象。而我国内颇多人士尚不觉悟,仍在盲目主张西化,鄙弃固有伦常道德。这是根本忧患,有识之士,或在文坛,或在讲席,应当奋如椽之笔,振如铎之舌,在文化教育方面,严防夷夏,开导人心,共同维护固有文化,方是解忧之道。
继绝学
周易系辞传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这几句话显然是说周文王。在殷纣王时,王族的贤人,像比干、微子、箕子等,都不为纣王所容,而相继遭受迫害。当时为纣王诸侯之一的周文王,也受拘囚之苦。因此,那时可说是天昏地暗的时代。但在那昏暗之中,文王以忧患之心研究易理,乃使易道复兴。今人学周易,除了推崇孔子的功劳,同时也要称颂文王的盛德。
孔子在周末,鲁君无能,权臣跋扈,无可奈何,只得周游列国,但是列国君臣都不认识圣人,以致大道不能实行。因此,那时也非常黑暗。但孔子不为黑暗所阻,周游归鲁,诲人不倦,整理六经,使中华文化灿然大备。
秦始皇焚书坑儒,经书除周易之外,都遭大劫,儒生罹难,自不待言。但是儒生坑杀不尽,一般读书人都把经书背诵纯熟,到了汉朝,伏生传书,二戴传礼,毛公传诗,齐鲁诸儒各传论语,于是文化又得昌明。两千多年以来,国家政权虽曾几度沦入异族之手,然而优美的文化竟将异族融合,成为一大民族,在个人方面,学习圣人之道,得有成就者,更不知凡几。
现在是民权时代,政治民主,然而人心变了,变得喜新厌故,影响所及,传统的文章变为白话,纯粹的国语变得华洋混杂,文字排列直行渐变为横行,由右至左渐变为由左至右,方块字形也变得无法辨认,不能改变的经书也有人在批评窜改。这样变下去,不用秦火,一切经典自然趋于消灭。就文化的时运而言,现在正是箕子明夷之时。生在此时的人士,如果有心挽救文化,便应当追随汉儒,学习孔子文王所整理研究的学问,以继绝学为己任。
学习圣人的学问,要有两点认识。一是要有学习的工具,一是要有尊敬的心理。学习工具就是学会运用方块字,以及文言文的词句与章法。经文都是文言,经典如宝山,有这工具始能开发。尊敬的心理就是不能批经与改经。西洋学者著书之说,就自己研究所得,未必得到真理,只要在理论上自圆其说,再获其他学者赞成,即能成立,但后来他人有新发现,便可将此学说推翻。所以,西洋学术理论,并非一成不变,批评改正,自是正常之举。但在我国,经典所载,都是圣人所说的真理,千古不能变更,特别是修道方面,学者必须依教奉行,方能得道,如果批改,那是把圣人看作凡夫,把圣经看作普通的学说,道就无从谈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昔时实行科举制度,学者不攻举业,便与当时风气相违,为时代所淘汰。今日有新科举制度,学者不攻新科举,便与今时风气相违,为今日时代所淘汰。学习圣学,显然不与时风相合,有为时代淘汰之虞。然而往深一层看,古圣先贤未尝不受时代淘汰。君子忧道谋道而已,不计其他。
读易有得方
清儒俞曲园曾经推荐一帖保健良方。他说偶在旧书中发现一纸,题曰:「读易有得方」,不知是何人所传,觉得颇有思理,诚用其方,则五藏皆受其益,洵为却病延年之上剂,因此记录在他所著的「春在堂随笔」中,以广其传。
这个方剂大意是讲周易艮损颐三卦在医学上的作用。每卦都先引一两句象辞,然后说明保健的效果。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此方治心,心之官则思,多思伤心,受之以艮,则随事顺应,无入而不自得矣。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此方治肝治肾,多怒伤肝,多欲伤肾,惩之窒之则肝木不致妄动。而肾水亦易滋长矣。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此方治肺治脾,多言伤肺,多食伤脾,慎焉节焉,可以保肺而健脾矣。
看了这条笔记,不禁令人好笑。一部大易,兼具形而上的大道,以及形而下的修齐治平之理,这位儒者都置之不谈,只说得一个医术单方,可谓以牛刀割鸡,不解古望先王画卦系辞之用意。然而,再想,易之为书,广大悉备,大道理自是经中所载的重点,医方小道也是此经含义之一,例如占卜,可以作庙算,也可以走江湖,小大之用不拘,只看需用的时候而定,这才见得易的本色。
不论何时,健康长寿当为人人所需求。欲得长寿,必须仁民爱物。欲得健康,必须保养五脏。五脏保养好了,则无病患,然后健康可以长保。愈氏所荐的方剂,已将五脏受益说得很明白,不需赘语,以下且依易经诸注,略述艮损颐三卦象辞要义,藉明这个方剂实有所本,而且在养生之外,更有养德之功。
周易艮卦之前是震卦。震为雷,雷必动。依序卦说,物不可以终动,在适当的时候必须止之,故受之以艮。艮有止义,三画一阳穷止在上,象山之止,六画山上加山,止之又止。其中互体,有坎,又有震。震欲出动,坎为思,为隐伏,止之不动。所以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君子处在动乱时代,当知即是受艮之时,不为非分之思,可以无咎。
损卦象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念窒欲」。损是兑下艮上。艮为山,兑为泽,故曰山下有泽。损卦本来是地天泰卦,以坤的上六,下处干三,以干的九三,上升坤六,如此损下益上,便成损卦,故曰损。原来的泰卦,干阳刚武为忿,坤阴吝啬为欲,变损之后,干成兑悦,故曰惩念,坤成艮正,故曰窒欲。君子学损,能以惩念窒欲,损己益人,依序卦之理,自损不已,必当受益,所以损卦之后,就是益卦。天道好还,甚为显然。
颐卦象曰:「山下有雷,颐,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颐,震下艮上,震为雷,艮为山,故曰山下有雷。雷有声,为号令,象言语。互体二至四爻,以及三至五爻,皆是坤,坤载物以养人,有饮食之义。震动于下,艮止在上,故曰慎言语,节饮食。颐义是养,君子言出乎身,加乎民、不可不慎,慎言语即为养人。饮食不节,则残贼群生,节饮食即为养物。养人养物,即养自己之德。
无论何人,一旦多思、多念、多欲、多言、多饮食,则不但自身五脏受害,而且害人害物,又害自己的天良。偏偏现代环境最易令人增长这五多。前述良方,似乎预为今世而设。某儒读易,确有所得。
谦受益
国学讲做人之道,必须去骄傲,学谦虚。骄傲的人自大自满,不肯与人平等相处,更不会虚心向人求教,终必孤陋一生。谦虚的人则能尊重他人,不耻下问,必能进德修业,成就真才实学。所以,易经说:「谦、亨,君子有终」,论语泰伯篇:「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周公是孔子所尊敬的圣人,当然不会骄傲,孔子是以假设之辞戒人而已,其实周公最讲求不骄不吝,韩诗外传说他的儿子伯禽受到将赴鲁国时,他特别告诫伯禽,无以鲁国骄士,并叙他自己如何待人接物,虽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二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然后他训示伯禽: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这些都是周公的谦德,也是中华礼乐的精神。
周易六十四卦,只有谦卦六爻皆吉,所以卦下系辞:「谦,亨,君子有终」,象传:「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谦卦是艮下坤上,据郑康成解释:「艮为山,坤为地,山体高,今在地下,其于人道,高能下下,谦之象。亨者,嘉会之礼,以谦为主。谦者,自贬损以下人,唯艮之坚固,坤之厚顺,乃能终之,故君子之人有终也」。何玄子古周易订诂说:「合二卦言之,内艮为止,则退己而不进,外坤为顺,则让人而不争,所以为谦也」。又说:「裒,取己之多,以增益人之寡。若此者,所以称量物之不齐,而平其施。盖损高增卑,以趣于平,视物我若一体而已。即如以善同人。则贤不肖平矣。以财分人,则贫富平矣。以位下人,则贵贱平矣。夫然,始为有而不居,故谓之谦。非若世之人,心实自多,而谬为恭敬之谓谦也。」
谁都知道,山比地高,何能降于地下?然圣人设卦系辞,并非颠倒事实,从实质言,如中庸所说,今夫地,一撮土之多,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地与山同是土石积成,何有高下之异,而且今日高山,安知异日不会变为大海,今日海底,安知异日不会变为山峰。再从方位言,大家都认为,在我们头顶上的是上,在脚底下的是下,但如顺脚而下,直线穿过地球的另一面,不变方向,继续直线延伸,则在地球另一面的人看来,竟是往上直升。由此观之,高下本是假相。自然界如此,人世间亦如此。名位不同,德性平等。中庸率性修道,没有资格限制,谁肯修道,谁就能以得道。修道的人了解平等意义,从而学周公,守之以恭、以俭、以卑、以畏、以愚、以浅,实为理之当然,而骄傲者自是与真理相背。
不知从甚么时候起,国内流行这样一句话:「值得骄傲」。常见某些人在谈话时,或讲演时,说到得意之处,「骄傲」便脱口而出。这句话实与我传统文化不能兼容,即使说「值得骄傲」的人也未必愿做骄傲者,他只是习焉不察罢了。但一句不合理的话说惯了,听惯了,便会积非成是,反致疑惑圣言,因此,习焉不察者应该及早察之,而慎勿再习。
卜筮之道
一部易经,广大悉备,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秦始皇焚书时,李斯只见易经是卜筮之书,所以未投秦火,这是一大幸事。然而一部大易决不像李斯所见的那样简单。就以卜筮而论,小而言之,可以趋吉避凶,讲到高深处,则如系辞传所说:「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再就义理而论,由有形的卦爻,到形而上的大道,更是超凡入圣的境界。所以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又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周易是讲变化之道的经书,但变化是事相,是作用,事必有理,用必有礼,理体则不变,所以易经有变动的事用,有不变的理体。系辞传说:「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的道,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这是解释不变的理体。形而下的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是解释变化的事用。理体是事用的根源,事用是理体的显现,两者不可分离。系辞传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在太极未生两仪之前,只是浑然不动的理体,不见森罗万象。既生两仪之后,便有四象八卦,则是变动不居的事用。
八卦每一卦由三爻构成,再由八卦重之而为六十四卦,每一卦由六爻构成,这些都是符号,代表天地人动植矿等万有事物。学易须先认识这些符号,及其代表的种种事物,再研究卦爻变动的法则,以及卜筮的原理和方法。因此,周易系辞上下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上下经系辞彖象文言,都要研读,然后始能观变玩占。最后必须思维,人世间与自然界,一切现象瞬息万变,每一变化都有吉凶祸福之几,而一切变化尽摄在一卦的六爻之中,系辞传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又说:「周流六虚,上下无常」,且以人类为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身心隐微变化,以及死生之际的显著变化,尽在这虚设的六道卦爻中来回转变,不能休息,惟有超出六虚,始能不受困扰。要超出六虚,则须想见六虚是来自太极所生的阴阳两仪,而阴阳两仪只是一明一暗的幻影。只要看破这幻影,便能打破时空假相,而归于形而上的理体,死生周流的问题自然解决。
周易确是一部奇书,奇妙之处就在由事入理,摄用归体,也就是寓大道于卜筮之中。但是摄用归体并不容易,必须用真实的功夫,那就要举心动念都须观察有无过失,到了无过的境界,可谓工夫已熟,成就圣人的修养。孔圣人不自以为圣,所以只期许无大过。
儒家三世学说
儒家的学问广大精微,不论形而上学与形而下学,无所不包。孔门弟子虽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之分,但每一位贤哲所学都非常渊博,凡是不知道的事情,都要虚心求其知道,所以都能成为大贤人。论语先进篇「季路问事鬼神」一章,便是很好的例子。
子路虽以政事见长,然而他觉得事鬼神以及死的问题尚不了解,所以问「事鬼神」,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继之「敢问死」,孔子则答「未知生,焉知死」。
孔子这样答复子路,并不是否定子路所问的问题,而是指示子路研究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唯有能事人,方能事鬼神,想知道死后的状况,必须知道生前的状况。这是儒家三世的学理,在这里很扼要的显示出来,想获进一步的了解,则须从周易中研求。
周易系辞传说:「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
何玄子古周易订诂解释:「原始反终,以卦体言。原者推之于前,反者要之于后。精气游魂,以卦变言。精属阴,气属阳,精气在卦,则为阴阳之物。云游魂者,即卦之魂。京氏易有游魂归魂之卦,皆以魂言。」
姚配中周易姚氏学解释:「易之在物,自始及终,穷则忧,忧则化,此终而彼始,此死而彼生,阴阳消息各有舍也。郑康成曰,精气谓七八也,游魂谓九六也。案阴阳之数正于七八,故精气为物,卦画也。九六者,阴阳之老,七八之变,故游魂为变,爻也。」
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九家易说:「阴阳交合,物之始也。阴阳分离,物之终也。合则生,离则死。交合泰时,春也。分离否时,秋也。」
以上各家注解,虽然都是家数,但是系辞传说:「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六爻变化,就是天地人等万物的变化。所以阴阳二画即是阴阳二种精气,来往不定的卦中游魂即是一切动物的灵魂。当阴阳二气交合时,游魂遇见,便与之结
合,而成为三和合体,这就是生。春秋庄公三年谷梁传说:「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可为参考。这个三和合体由生而长必须一直和合,一旦不能维持和合时,便须分离,这就是死。分离之后,灵魂再去游荡,遇见另外的阴阳交合时,再去与之结为新的三和合体,又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这样死生不断,所以系辞传说为「死生」,而不说为「生死」。尚须注意的是阴阳二气不专指人类而言,而是包括人类鬼神以及其他各种动物。由此可知,死生变化非常复杂,如不研究周易,则不能了解。
孔子又在系辞传里说:「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六虚就是六画卦位,六位本无,由六爻显示才有,故名为虚。研究周易,要旨就是观察在六虚中千变万化的宇宙人生,发现吉凶之几,知所趋避。凶之最大最难避去的就是在六虚中死生周流,吉之最彻底最需趋就的则为超脱六虚,不再周流,而归太极。
论语一书往往有最难注解之处,季路问事鬼神章,虽是简短的几句问答,但其文义十分深奥,如不了解易经中游魂为变的道理,或者虽知而囿于成见,那就必然谬注或曲解孔子答复子路的原意。因此,凡是虚心求知的学者,必须舍弃一切谬注曲解,放开眼光,圆见经文所含的事理,方能求到纯正的儒学。
读易的趣味
儒学根本典籍即在五经,五经中的周易是一部广大悉备之书。全书虽只六十四卦,每卦只有六爻,然而宇宙人生一切道理无不含在其中,而且一一道理,又因人人所见不同,而有不同的意义。这就如系辞传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见仁见智者所见千差万别,但皆不出于易学形而上下之外,可见其含义确贸无尽,随人见解,应用无穷。
研读周易,要召玩辞玩占的兴趣,如系辞传说:「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然后始能领会其义理,但所领会的义埋须以挂爻所含的事象为依据。例如坤卦初爻:「履霜,坚冰至」,这里的霜冰,以及履霜的「履」字,都不是凭空而来。干令升以卦气解释,以阴消阳,开始于五月姤卦初六,完成于九月剥卦上九,消到十月,剥尽而成纯坤。所以坤初自姤而来,时当五月,此时阴气开始动于三泉之下。卦的下画为地,地为人所践履,三泉之下阴气既动,必然逐渐消阳,至于九月剥。九月为季秋,开始降霜,故云履霜。既至履霜,则必至于十月坤。十月为孟冬,水始结冰,故云坚冰至。
卦爻是代表宇宙万有的符号,读易即从这简单的符号发现复杂的万象。如读坤卦初爻,首先发现一点阴气始生于地下,次则观察这一点阴气潜滋暗长,愈长愈盛,终至霜气逼。读易者此时虽然还在盛夏,但其心中的感受,已如置身在水霜的天地。接之研读坤文言:「臣斌其,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由气象到事理,一层一层的玩味,其味无穷,所以孔子读易,韦编三绝。
读易,无论观象玩辞,或是观变玩占,大意都是要知几应变。不能知几,一定是兴味索然。甚么是「几」,系辞传说:「几者动之微」,又说:「知几其神乎」。然而「几」由卦交显示,卦爻源于太极,太极即在人心,知几应当不难,但因蔽于形而下学,便转易知而为难知。因此,读易必须者眼干彬上学,打破时空的界限,诚心以求,始能得其全体大用。
惩忿窒欲
普通人都有情感,而且种类很多,礼记礼运篇说有七种,即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七种情感不用学习,触境就能发生。既生之后,则必继续发展,如不节制,部能蒙蔽理性,由是引起种种苦恼。七情之中,尤以怒欲二者予人苦恼最深,所以孔于在周易中说:「象曰,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念窒欲。」
象,是易经中的象辞。损,是损卦,由八卦中的兑艮二卦构成。兑为泽,艮为山。兑是损卦中的下卦,艮是损卦中的上卦。故云:「山下有泽」。卦名为「损」,即彖辞所说的「损下益上」之义。据郑康成解释,山在地上,泽在地下,山所以能高出于地上,乃因泽能自损,泽自损到地下,使自己成为泽,以所损出之土使山增高,成其为山。这是损卦中的自然现象。孔子以这现象指归人事,教人从损卦学习损己利人的行为,以修养其道德。而损己利人的基木涵养就是惩念窒欲。惩作止字讲,惩又通征,郑康成说:「征犹清也」,皆能讲通,忿是忿怒,窒是窒塞,欲是贪欲。这些意义也都取自卦中之象,不必详说,而卦象都是来自天然的法则,所以惩念窒欲是顺乎天然的道理。
在崇尚物欲的时代,以及时有聚众骂街的时代,一般人对于忿怒与贪欲大都习以为常,甚至认为理所当然,如果有人谈及惩念窒欲,必然为人所不解。这是现代人读古书的一大障碍。但有不少事实可以助人除去这种障碍。例如国内外层出不穷的凶杀案,原因固然不一,但如能忍一时之忿,也许有很多惨案不致发生。又如伊拉克与伊朗战争,几达八年之久,在停战谈和时,两国的荒郊埋满了战骨,金钱损失无法计算,如果不是当初两国当政者一怒而不可止,则这一长期战争应该可以避免。念怒之害由此可见一斑。至于贪欲,为害尤烈。欲的种类太多,且以财欲与男女淫欲而言,赌博负债自杀或他杀,抢银行、绑票、撕票,一切罪恶皆是财欲使然,感染?疹等各种恶疾,尤其是传染最厉害的艾滋病,正在威胁全球,引起这些绝症的罪魁祸首即是淫欲。由这些事实看来,为何要惩念窒欲,可以不言而喻。
易经的义理不能只凭所举几个事例就能了然,系辞传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惩忿窒欲.一语兼含形上形下之义。就形而下说,无论个人或群体,果然能以惩忿窒欲,即能趋吉避凶。就形而上说,惩忿窒欲就是修道。因为人人都有圣人的天性与明德,但为欲等七情所障,以致沦为凡俗之人,其在世间动辄得咎。惟有学为圣人,具备大智大仁大勇,始得自由自在。学为圣人,并无妙诀,但去忿欲诸情,以明明德,以率其性而已。所以惩忿窒欲兼含形而上下而为损卦的重要诠释。
损卦所讲的自损,确是人所难为之事,但有损必有益,损是损去七情,益是显明性德,去情显性之后,敞开无际的心灵,永无物质世间的拘束与困惑,这是学易者止于至善之境。儒经所以高于一切学说,其故在此。
学易可以无大过
论语述而篇,孔子云:「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法,可以无大过矣。」孔子学易至于韦编三绝,积功力久,发此感慨,再给我五年或十年,在易上更加深入,可以减少犯大的过失。学周易贵在能「知几」,机者念头起动几微之间,心念一动即加以察觉。学周易可以趋吉避凶,在念头起处即是非分辨得明,使灾祸有一点端倪时就及早调整心念行为,让灾祸消弭于无形,自然能趋吉避凶,远离大灾大祸,上等智力的人学周易,可以进一步学形而上之道。
「无大过」的大过指的是什么?就普通人而言,不是有心犯罪,而是误犯,例如过失、损人等。若就修道的人而言,凡是心不在道,就是大过或无意中说了不合道理的话,或无意中做出令人恼恨的事,就是大过。
孔子曾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生而知之者是天生圣人,圣人方能无过。孔子自认是经过好学而知道圣人之道,既是修养学习来的,偶而难免也会犯无心之过。学闻法穷理研矮,在心念几微处用功,一生不好的念头,便立即制上,不让这一个恶念迁连不断,现于行为,故无大过。在易系辞下传,子曰「知几其神平!」「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研法就在精微处用心,最精微的地方莫过于念头,在念头处观察。孔子再生中唯有颜渊接近研几的功夫,识经,下传,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所以孔子曾对鲁哀公、李康子提起在所有学生中,就属颜渊最好学,他有知几的功夫,能察觉到念头的起动,一有过实时制上,所以能「不迁怒,不贰过。」学道之人先学无大过,进一步连小过也要除去。常人一举一动多有犯过。若学着观察念头,恶念一生即予制上,久而久之,可以少犯大过。儒家的经典礼记首篇「曲礼」是记载委曲说礼之事,食、衣、住、行,各种生活细节都订有规矩,若一举一动不违背「曲礼」,也可以少犯一些过失。
易经是中国哲学的根源,是伏羲氏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常期观察的结果。他体悟得天地人事现象背后的隐约轨则,他发现在无穷变化中有一不变的太极,由此而生两仪,两仪再变生四象,,四象演化为八卦。再经周文王、周公、孔子等圣人的发扬诠释,使得蕴藏,无限究竟智慧的易经,后人可以一登堂奥,一窥天地之妙。我们只要依经文玩占观象,从中温故知新,也能领略天地人事问的道理,掌握心念行为,一一复归于礼,自可趋吉避凶,克念做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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