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君臣颂”的禅学意境

此文已发表在《禅学研究》2006.6

博客版主注：今之禅者，多有守住这“了了常明”者，未至“放心圆照”之地，故引此文，相互启发。曹洞宗的“五位君臣”，是禅门进阶的五个次第，请诸位依据“五位君臣”，判定自己修行的位次，以求上上升进。

 

内容提要：本文立足于“心”本位的禅学立场，分别阐述了洞山良价“五位君臣颂”的禅学内涵。1．正中偏：尚未发明心地，属于“凡夫位”；2．偏中正：顿悟本体，属于“见道位”；3．正中来：证体起用，属于“修道位”；4．偏中至：摄用归体，亦属于“修道位”；5．兼中到：即体即用，属于究竟位。

关键词：禅  洞山良价  五位君臣颂

关于洞山良价之研究，多以“五位君臣颂”而说之。综观各家之研究，亦“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有以“易卦”解读者，有以“禅定”解说者，有以“思想”论述者。何者为是？何者为非？何者契合“真义”？难矣哉！笔者撰写此文，以禅说禅，亦一家之言耳。正确与否，且待诸家予以指正。

欲言“五位君臣颂”之禅义，当先透视“五位君臣颂”之文字。关于“五位君臣颂”，有几种不同的文字记载。为了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我们在引用“五位君臣颂”的原文时，对于那些不同的文字记载，采用了“加粗、倾斜”的字体，以作为特别的标志。“五位君臣颂”原文如下：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

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

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①]

“五位君臣颂”所涉及到的行证阶位，共分五个：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至）、兼中道。每一阶位，又各有四句话，标明该阶位的禅学意境：第一句，标明该阶位的名称；第二句，开示该阶位的禅学意境；第三句与第四句，针对第一句与第二句，再加详示。

禅宗史料中，关于“无位君臣颂”，大致有三处文字记载上的不同：

第一个文字记载上的不同之处，在第一阶位中的第四句——“隐隐犹怀旧日嫌”。此句颂，有记载“隐隐犹怀旧日嫌”[②]者，亦有记载“隐隐犹怀旧日妍”[③]者。“嫌”之与“妍”，文字有别，义亦有异。根据古汉语词典：“妍”只有一意，曰：美，美丽。“嫌”有多义，唯有“疑惑，疑忌”一义，能够合于“正中偏”的禅学意境。笔者认为，用“嫌”字较为妥当。其中的理由，将在下文有详细解释。

第二个文字记载上的不同之处，在第三位中的第二句——“无中有路隔尘埃”。此句颂，有记载“无中有路隔尘埃”[④]者，有记载“无中有路出尘埃”[⑤]者。“隔尘埃”与“出尘埃”，字即有别，义亦有差：隔者，隔断、隔绝、隔开之义。出者，出离、离开、解脱之义。笔者认为，“出”字更加符合此处的禅义。这是因为，第三位的禅学意境，已进入了修道位，已行得无着之行，脱得虚幻之尘。

第三个文字记载上的不同之处，就是第四位的名称。关于第四位的名称，禅宗资料中大致有两种记载，有记载“兼中至”[⑥]者，亦有记载“偏中至”[⑦]者。“偏中至”与“兼中至”，虽然仅有一字之差，然而，禅义却大不相同。“偏中至”与“兼中至”，究竟何者为是？我们且不言其禅义，仅就从语法的方面，也不难发现其中的是非对错。第四位与第五位，位次不同，义当有别，然而，第四位“兼中至”与第五位“兼中到”，属于同义反复。何以故？至之与到，皆到达之义。第四位与第五位，别位、别颂的两个禅学境界，岂能会出现同义反复？可见，文字记载是不准确的。再者，第三位“正中来”，说的是从体起用，那么，第四位就应该紧接着第三位而说。既然第三位是从体起用，那么，第四位就应该是摄用归体。所以，第四位的名字，应记成“偏中至”。何以故？偏位即臣位、亦是用位。摄臣位之用，归君位之体，即是“偏中至”

下面，我们就对“五位君臣颂”的五个阶位，分别加以解读，以透视其禅学意境。

第一位：“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

欲明“五位君臣颂”的禅学义理，须先明了“正”“偏”之义。《曹山元证禅师语录》中说：“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⑧]据此，我们不妨略加发挥：正位，即体、空、理之位也；偏位，即用、色、事之位也。所谓“正中偏”者，即于正位理体之中而不识正位理体，故着于事相，落在偏位，所以称之为“正中偏”。

紧接着这第一位的名字，良价禅师有颂曰：“三更初夜月明前”。“三更”，即黑暗也；“初夜”，亦黑暗也；“月明前”，即明月未出之时，亦黑暗之谓也。概而言之，“三更初夜月明前”，即“一团漆黑之象”，喻凡夫之境界——迷失自心本性，唯认六尘缘影。

就实际而言，人人尽在佛性之中，处处得与佛性相逢，然而，未必人人皆能识得佛性，故曰“莫怪相逢不相识”。相逢不相识，日用而不知，此事奇怪么？不奇怪。何以故？未明心地之故。处于“正中偏”之位的人，何止“相逢不相识”呢？亦“隐隐犹怀旧日嫌”矣。“隐隐”，即平时的执着习气，隐隐作怪于心中，只顾向外求取，而不知返观自鉴：这见色闻声的是谁？起心动念的是谁？即使逢着见性之机，依然是颟顸笼统，当面错过。总而言之，所谓“正中偏”，即于“正位”之中，由于迷体着相，故落于偏位。因此之故，此位被称之为“凡夫位”。此位之中的人，向道之心可嘉，外求之行堪悯。

第二位：“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

“偏中正”之位，是接着第一位——“正中偏”而讲的。第一位——“正中偏”，是凡夫之位，是正中之偏，犹如演若达多，驰狂外走，寻觅己头。正于寻不得时，偶遇因缘，反手摸着，此正是“疑是山穷水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的禅义。从日常应用（偏）之中，豁然识得自家真性（正），故名“偏中正”，即于偏位的事相、日用之中，假借因缘识得佛性。学人行证至此，便体证了这个包罗万相的真如妙体。因此之故，此位被称之为“见道位”。

关于“偏中正”的禅学含义，良价禅师用“失晓老婆逢古镜”来作比喻。“失晓”，即天已破晓，光明现前。正于此时，逢着一面古镜。古镜者，喻通彻三世的灵妙觉体，亦真如佛性之鉴觉也。逢古镜，即见到了这面镜子，比喻证悟到了通彻三世的灵妙觉体，证悟到了一尘不染的自性法身，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证悟到了无形无相的本来面目。修行至此后，即是见道位。

对于初见道之人，难免会有“信不过”“拿不准”之疑情：微妙玄通的“法性身”，难道就是这个么？恐怕不是吧。良价禅师恐人信不过，拿不准，于是，与人印证道：“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也就是说，即今所见，正是真如，（毗卢遮那、本源自性天真佛、道、法身等等，皆真如之别名）除此之外，更无别真，不再向外捕风捉影。亦有颂曰：无相镜体万相影，镜影一体是真情。学人莫住镜中相，睹影知镜撩起行。镜者，正也；相者，偏也。借相（偏）而悟镜（正），故名“偏中正”。

“偏中正”的禅学内涵，可与良价禅师的悟道偈相互印证：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⑨]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学道之人，切忌向外求觅。若向外驰求，愈求愈远矣。何以故？答曰：佛性不在别的处，只在诸人六门头。回光一鉴识得他，万物皆备有何求？他是谁？正是这面古镜，亦称本来面目。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佛性绝对，无不包含，所以说“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亦即在在处处，唯我而已。此处的“我”，非俗情所说之“幻我”，乃佛性之“真我”也。若人亲证此“真我”，则“处处得逢渠”——处处能见到我的影子（化身），山河大地，色声香味，皆“真我”之显现，皆“真我”的影子——“渠”。然而，“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渠”——这些影子，皆“真我”之显现，所以说“渠今正是我”，然而，“真我”却不是这些影子。“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若能如是见得，方能契合诸佛祖师之真义。

第三位：“正中来：无中有路出尘埃。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

第三位是紧接着第二位来讲的。第二位——偏中正，亦即假借事相（偏位），证悟到了理体（正位），那么，第三位就应该是依理体而起妙用。所谓体者，正位也。所谓用者，偏位也。可见，“正中来”即是“依体起用”之别称。正位是个空体，无形无相。偏位是个妙用，有形有相。空体不空，尽是妙有；妙有不实，凡有皆空。若人如是见得这个“真空妙有”，自然就是“无中有路出尘埃”了。

下文有颂曰：“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不触”，即不触犯，不违背。“当今讳”，即当朝皇帝的忌讳。概而言之，即臣不违君意。此喻“妙用不违空体”。在修行的过程中，若能“妙用不违空体”，“偏位不犯正位”——“不触当今讳”，便能超然于“断舌才”。“断舌才”指讲经说法、口才极好的人。若人已至“正中来”之位，那么，此人已开般若大智，故能胜过“断舌才”。此人何以能胜“断舌才”？“断舌才”者，世智辩聪之类，非般若大智之属。

第四位：“偏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偏中至”。偏者，用也。至者，达也。达于何？达于实相也。概而言之，“偏中至”者，即摄用归体。前言“正中来”——从体起用，今说“偏中至”——摄用归体。从体起用，摄用归体，《华严疏》云：“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归还此法界。”修行至此，乃大有作为之无为也，亦不着踪迹之行径也，亦黄檗禅师所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佛告须菩提：“须菩提，汝勿谓如来作是念：‘我等有所说法。’莫作是念。何以故？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两刃交锋不须避。”从字面上看，即交战双方，迎刃而上。此喻日常应用、顺逆境界，皆能平等看待。关于“不须避”的含义，试看良价禅师的一段问答：

僧问：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

师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

云：如何是无寒暑处？（按：于寒暑相上，后退一步。试看此处，是何境界？）

师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⑩]（按：妄心不死透，哪得真正活？）

如何是无寒暑处呢？若于境上觅，遍寻不可得，即使寻遍万水千山，亦找不到这无寒暑处。此事须从心地上而论。若人肯于寒暑相上后退一步，那么，寒暑二相，自然解脱。若能到得此境，则“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火者，世间尘劳。莲者，一尘不染。“火里莲”，比喻于世间尘劳之中而一尘不染。世间尘劳，犹如大火聚，若能从中锻炼出来，恰如火中生莲，有大气势——“宛然自有冲天志”。

第五位：“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兼中到”，即正位与偏位，原本一味，无二无三，所谓“即用即体，即偏即正；体用不二，偏正一味。”修行至此，浑然一体，性相不异，此乃最上至极之果位也。若人至此果位，“不落有无谁敢和？”

良价禅师又颂云：“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常流”，即生死苦海。折合，即到头来。碳里，喻三界火宅。人人皆欲出苦海，因此，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就佛道。成就佛道之后，结果发现，“折合还归炭里坐”，即到头来“见山还是山，见还是水”，《妙法莲华经》所谓“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11]慧能大师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12]何以故？世间相（常流）乃本体之大用流行。证此境界的人，于人间热恼中得大清凉，于十字街头处大峰顶。

本体不灭，常流不息，大易所谓“生生不息”。既然如此，悟者亦不离世间万相，故曰：“折合还归炭里坐。”此时的“碳里坐”，已非凡夫境界，而是平等一味的一真法界。三界火宅即是清凉世界，只须回头一转而已。

良价禅师“善接三根”，“权开五位”。此五位，依其次第，可概括为：

1．正中偏——日用而不知——凡夫位

2．偏中正——脱妄证本体——见道位

3．正中来——证体起妙用——修道位

4．偏中至——摄用归本体——修道位

5．兼中道——体用同时到——究竟位

总之，禅门宗要，不立文字，见性成佛。可是，世人根器，千差万殊，故不得已立“五位君臣”之说，以开示修行的路途与究竟的果位。修行之人，若依此方便，遵道而而行，便可证悟自心本性，便可成就无上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