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阚走了。3月24日晚19点,阚培桐先生在柳州医院因血癌病逝。
早就预感到他的病情将急转直下,不敢打电话。后从朋友处得知他不行了,他爱人杨秀云电话没找到我。我在22日和他们通了电话,杨秀云把电话交给他,他只叫了我一声名字,以后只能答应,说不出话,一直是听我说。我对他说:认识你是我们的幸运,我们相识是个缘分,别伤心,你先走一步,我们几年以后去找你,大家一定会见面的。
老阚的父亲阚维雍将军1944年任第四集团军131师师长,,桂林卫戍司令,桂林城陷落后自杀殉国。那年阚培桐4岁。以后其命运坎坷。1968年我们在北大荒农场相识。
下面是我写于2007年的一篇文章。挂出这篇文章,表达对亡友的哀思。
帮老阚编《救亡之声》
《救亡之声—中国抗日战争歌曲汇编》(3621首,全8卷,编者阚培桐,香港星克尔出版公司)和其姊妹篇《民族之魂—中国抗日战争歌曲精选》(279首,编者阚培桐,中国青年出版社)终于问世。我此时的感觉是如释重负。
老阚6月初为校对这部巨著来到北京。虽然职业校对要校三遍,但编者也要过一遍。他通过参加一个抗战史的会议解决了旅费,并一直被“流放”到郊区一个朋友的工厂中,免去了住宿费。凡此皆因我们经费实在紧张。7月9日,请来几个好唱歌的朋友和老阚痛快淋漓地唱了一晚,不是什么卡拉OK,老阚喜欢清唱。 这差不多成了近年老阚每次来京,我们的送行方式。翌日,陪他去北大历史系作“反法西斯歌曲”的演讲。晚上时寅先生陪住,为着第二天早晨6点驱车机场。
老阚毕竟不能久住北京,歌曲集剩下的工作,只好我来扛了。这个暑假本打算完成我的一部酝酿和写作已近三年的书稿,还打算圆多年的夙愿,携妻子去西藏。最终都未进行,时间几乎完全投入到这两部歌集的出版中。
书稿的形式几度改进,除了老阚只有我一人了解全盘,这样便没有了选择。我要解决编辑不断发现的所有问题,要花言巧语地敦促录入人员加班加点,还要去校对、核红。托付别人吧,他们有内容上不了解的东西,且我们并无经费去支付人家。于是只好我带着妻子或学生去干。我第一次去录入的公司,出租车单程50元。以后便改成三段式:公共汽车加地铁,再加出租,时间比乘出租一点不多,单程只20多元。这是我的一贯出行方式,兼顾省时与省钱,现在钱紧更要这样。以后是一天天的奔波。动用的学生都是博士生,那些劳务初中毕业就能干,可是我只认识研究生。他们愿意无偿帮助我,可我不好意思太多打扰他们。
这套歌集干了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在帮忙,但最累的是这个月。我由此想到老阚,他忙了整整三年,从四处搜集到的数百册民国出版物中,甄别、查重、改错、排序、乃至抄写,最终整理出3621首歌曲,那是何等辛劳。我眼见他更苍老了。
任何愿望能够实现的第一因素是动力。大些的事情则需几个人有动力,他们的结合便是缘份了。老阚的动力来自他的身世、遭遇和才情。1944年他四岁时,其父(131师师长阚维雍)在桂林抵抗日寇时为国捐躯。他只是因为珍藏着父亲的戎装照片,文革中成了想要变天的反革命。他酷爱歌曲,肚子里的歌曲有几千首。我们是在东北农场作知青时认识了老阚。多年相濡以沫,我们从他的歌曲中获得莫大的乐趣。1977年前后大家劳燕分飞。阔别25年后我突发奇想,请我们有钱的朋友出资,邀请老阚到京聚会。那几个日夜都是边唱边谈。说到搜集抗战歌曲时,现为企业家的时寅起了决定性作用。这倒应了小说《胡雪岩》的主人公的话“钱是人的胆”。时寅说:你干吧,钱我兜着。虽然日后发现规模太大,他一人兜不了,我也要帮助筹资。但当初是这句话促使我们上路的。应该说,这事情没有我也难办。因为他们不是学术中人,不知道那些资料之大宗可能尘封在哪里,也不知道编书和出版的路数。
我的动力源自两方面。其一是朋友之道。我们是哥儿们,我们在黑龙江农场的一个生产队的12人一间的宿舍中共度了两年的时光。以后我去修水利,断断续续仍有来往。我在农场度过8年多,他长达17年。在我最饥渴的少年时代获得了老阚的歌曲的滋养。我目睹了他的才华一生未得施展,尽管政治上早就受到礼待。帮他做成一件符合他的才能和兴趣的大事,是我莫大的愉快。其二是大道理。在60年一遇的时刻,如果再没有人做这件事,恐怕大量的抗战歌曲就将永远地消失了。想想先辈的泣血吟咏、慷慨悲歌,便深感那些音符和诗句不该随风而逝。每一个心有灵犀的人都会在特定的时刻萌动悼念先辈的念头。其方式则因人而异。因性格的原因,我不好作大言,虽然我知道有时“大言”也是必要的。我喜欢厚重的方式,喜欢具有长久意义的事情,喜欢做别人不去做的事情。因为认识老阚,才能以此种方式纪念60年大典,这是我的幸运。劳作一个月,是自找,是活该,是命定。
前两年去台湾,那时这事情刚刚启动。在两岸大约十位社会学教授的会晤时,我即兴搞了个小调查。我问台湾社会学家们知道贺绿汀吗? 竟无一人知道。再问冼星海?多数也不知道。两岸的社会学家们早就成了朋友,于是这边开始嘲笑。我掉头转向大陆的同仁说:别急,几位知道黄自吗?也是无一人知道。台湾社会学家不是还以报复的嘲笑,而是真的惊异万分。黄自是中国现代音乐的奠基人之一,是贺绿汀、刘雪庵等人的老师,谱写过多首抗战名曲,1938年英年早逝。海峡两岸人此等偏狭的历史记忆和面对这份遗产的麻木,是我们坚定地要完成这一工作的动因。
对这部巨型歌曲集给以帮助的人数不胜数。因此歌曲是他一人所编,书后的“鸣谢”却是老阚、时寅、王康和我四人合写。“鸣谢”的第一句话是:“这部巨型歌曲集是在诸多朋友的帮助和支持下问世的。我们四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认识帮助这本歌曲集的全部朋友,没有一个人了解这些朋友们提供的全部帮助。因此这篇简述搜集和出版过程并致谢朋友的文章,只能是我们几位的拼凑。完稿后诚惶诚恐,怕忙昏了头,忘记了哪位施以援手的朋友,担心当时因辗转相托,有些间接的朋友不为我们所知。所以鸣谢前,先要向遗漏的友人道歉。”
《救亡之声》是文献。其性质注定了它不可能流行。但是我相信,它将引起很多学者的注意。因为其中包含了大量的、多方面的信息。这些信息可以补足我们的很多认识。光是那份词曲作者的名单就令人惊异,超过1800人。老阚统计了抗战歌曲词曲作者中创作数量最大的十位。他们是:田汉、安娥、塞克、麦新、王洛宾、孙师毅(施谊)、史轮、安波、王震之(天蓝)、张寒晖;冼星海、黄友棣、贺绿汀、吕骥、刘雪庵(刘雪厂)、张曙、麦新、陆华柏、孙慎、晓河。聂耳、黄自、舒模、任光、张寒晖、郑律成、李劫夫、夏之秋等人,当然也是抗战时代中最优秀的作曲家,且为世人留下了不少抗战歌曲的珍品。
我从翻阅曲目中发现,抗战之声席卷了中国无数文人、学者、将军、政治家。学者中有:成仿吾、胡适、刘半农、闻一多、叶圣陶、赵元任、钟敬文,等。文人中有:艾青、艾芜、邓拓、端木蕻良、丰子恺、何其芳、贺敬之、老舍、欧阳予倩、吴祖光、肖军、阳翰笙、钟惦棐、周巍峙,等。军事将领和政治家中有:白崇禧、陈毅、陈立夫、冯玉祥、高岗、何香凝、杨靖宇、于右任,等。作曲家中还有曾经远离政治的中国第一代流行歌曲奠基者们:黎锦晖、黎锦光、陈歌辛等。一句话,抗战超越了派别,救亡之声汇合了全民族的声音。
文献毕竟是文献,它们的安身之地是学院和图书馆,它们的功能是将历史的信息传递给后人。为了使这份文化遗产能够更为直接和广泛地影响今人,老阚在《救亡之声》的3621首歌曲的基础上,挑选出278首。我利用帮忙者的便利,且因时间已来不及通报,又在最后关头擅自加进一首山西民歌《左权将军》。因为几个月前在一场音乐会上听到山西几个儿童以祭奠的风格轻声吟诵这首歌曲,那天籁之声深深地感动着我。
在一个伟大的日子里,每个人会选择自己的庆祝方式。能够帮助一位抗战英烈之后,我们的朋友和兄长,奉献出两部歌集,心中悲欣交集。谨撰此文,通告关心它的朋友们。(以上写于2005年9月,在《南方周末》< 2005年9月22日> 发表时有删节)
2005年12月某日,忽然接到老阚老婆杨秀云的电话,电话中她哭了,说是老阚得了肺癌。我当即作出异常简洁的答复:速来北京看病,你们先办转院,转得成来京,转不成也来京,经费我们帮助解决,你不要考虑,坐飞机来京。以后她又偷着来过几次电话,因为老阚不愿意她给北京的朋友添麻烦,还因为要对老阚隐瞒病情。由于杨秀云的努力奔走,加上老阚编这部歌集后已经声名卓著,破天荒地办成了转院,且一路顺风。
几天后,他们火车抵京,那几日柳州没有到京的飞机。时寅的老婆、儿子和我接的站,径直将老阚夫妇送到一栋即将拆掉的楼房中。那是时寅弟弟的房子,楼房中的住户已经撤空,楼房几个月后拆掉。这空隙刚好让老阚居住。房子已经停止供暖,时寅老婆事先准备了电暖气、睡具、炊具,等等。第二天我们带他去了北大医院。事先已经由李强的太太张华大夫帮助托人。大夫看了柳州的片子,说:病情很清楚(意思是癌症,而不当病人面说破),在这里手术,还是回去手术?我们说:当然在这里。“那就等通知吧”,大夫说。
术前,我们几次去看老阚。我们早就说服了杨秀云,不对老阚隐瞒病情,我的理由是,老阚的判断力比你(杨秀云)好,你不能不听他的,你一个人拿主意。但我一直对老阚说,你没有问题,能走路能吃饭。甚至对杨秀云开玩笑:他很可能是倒霉蛋,一开刀,发现没事。术前要先查活体,老阚的患部怪怪的,管子下去到不了位置。大夫问家属:采不到活体,我们判断是癌症,但不能证实,动不动手术?我们商量后的答复是:动。手术前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去看他。我们带了录音机,给他录了几个歌,我和他合唱了一个,我妻子也和他合唱了一个。我对他说,你的病肯定能好,但是嗓子是什么样就说不好了,录下音做个纪念吧。
手术那天,杨秀云、时寅和我在手术室门外等候。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我们商量好,我和时寅去吃口饭,给杨秀云带饭回来。我俩正在吃饭,杨秀云气喘吁吁跑来,说大夫问话:开胸后,做了活体检查,未发现癌细胞,但也不敢确定其他部位无癌细胞,家属意见要不要切除。杨秀云急忙找我俩讨主意。我们赶忙回到手术室门口,和大夫通话。我们商量后的意见是:一切听大夫的。几个小时后,老阚从手术室被推出,摘除了一个肺叶。一周后活体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癌细胞,是严重的肺结核。
老阚本来就身体虚弱,体重不足100斤。经此手术,元气大伤。好长一段时间,心脏早搏或过速,夜不能寐。大夫认为,手术已经复原,这是其他科的事情了。还有一个不幸言中的事情,就是他的气管部位的神经受到伤害,发音不清。大夫说,半年后能恢复。
老阚医治期间,老朋友们出钱出力。栗丽等女生,一直送饭。姚德廉一人掏了一万元。我从歌曲集的经费中给他一万五。除柳州报销的部分,其余的医疗费和路费基本没让老阚掏。
狗年的春节前夕,他出了院。我们赶紧托人买票。老阚坚持,走前要请大家吃顿饭。十几位朋友在峨嵋酒家为老阚送行。他已经唱不了歌了。王铁军和我在他身边,高唱《椰岛之歌》,老魏和我高唱《快乐的小队》,全餐厅都在看着我们这帮老知青,老阚激动地点头击掌,但是唱不出来了。饭后,驱车送他们去车站。
事后,老阚每每说起,也夫有判断力啊,术前只有他认为我不一定是癌症。但是,其实我们一直再嘀咕,这叶肺摘错了没有。这其中的得失利弊,不是一个门外汉能彻底搞明白的。只有老阚始终坚信手术成功了,他心存感谢。他常说起,他的两个同事,和他同时间患癌症,他们都在本省治疗,都离世了,只有他来了北京,得救了。
朋友们常和他通电话。大约术后9个月的样子,他来电话,说话的声音几乎恢复了。他说,这样的声音只能维持三分钟,然后就不成了,还唱不了歌。但这已经使我坚信,老阚将恢复他的声音。
上苍派他完成了一桩大事。他太疲劳了,要休息一年,尽管这一年是死里逃生,但是他挺过来了。我几乎已经在期待着了,期待着听到他的歌声。
写于2007年2月6日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