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昨夜重读两年前写爸爸的一篇文字,难以入眠。即便是自己亲笔所写,读后仍然思绪良多、百感交集。我自认为在我写过的文字中,要数这篇写爸爸的文字写得最好,情真意切、词藻平实、语言生动。我读着这样的文字,有时竟不自然的幻想着自己以后去做一个业余作家。文字重贴如此,供各位朋友一阅。
黄雄:爸爸的生日
2008年7月21日(农历六月十九)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掐指一算,到了56个年头,在城里要算壮年,正好创业的时候;在乡下,则无所谓创业退休,一年365天,天天一样的干活,似乎时间于他只是时间而已,并没有日程的功能。即便生日也是如此,那只是365天中极普通的一天。不过,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是他的骄傲,并且都在外面做大事,他在生日当天有一件事必有把握——这也是他一天当中唯一最高兴的事——他确信他的两个儿子都会打电话来祝福他的生日。 早上一起床我就打电话过去了,当然我爸肯定早已经起来好几个小时了,所以不会打扰他。其实也从来不会打扰的,即便是深夜。记得大学时有一次深夜打电话回家,那天也是我妈过生日,当时家里没有电话,就打给隔得有些远的大伯家,一般是先打个电话过去让大伯把爸爸妈妈叫过来,然后再打第二次,没想那天我忘记打第二次了,害得我爸被人家赶出来后还蹲在屋檐下听是否有来电话。我妈过生日是在寒冬,夜里很冷,打回家时他们都是从被窝里出来接电话的,我也不知道我爸蹲几点才舍不得回家的。不过今天已经是早上九点,电话过去时我爸已经干了几个小时活了,剃了4个头(我爸理发的)。我问爸吃过没有,他说妈正在弄,特意去买了一斤肉,买了一条鱼,妈还特意请假没有去打工。我又对妈稍微埋怨了两句,干嘛去打工呢?一天10几块钱还要从早干到晚,非要像上次那样把自己搞病了才好?我爸说,她非要去,那就让她去吧,你们多打电话劝劝她。我爸就是这样的,总是很好说话,从来没有像我或者我妈那样倔强的要去做一件事。 每次我跟爸通完电话,总觉得心里很暖和,甚至感觉很轻松幽默,有一种如饮甘露的舒畅;但是跟妈的通话往往是大呼小叫、声嘶力竭,让人无法言语,最后气愤愤的挂掉电话。当然,朋友,这儿可不要误解,别以为我和我妈有什么成见,誓不两立似的。一般情况下,我和我妈争吵的话题是要不要她出去扫马路、进工厂昼夜打工。她总闲不住,到处打工受罪(一般的我就算了,她经常是通宵干活),而我极力反对。跟我妈讲道理都是白讲的,她把我当孩子哄,她口口声声都答应好好呆在家里,这次是最后一次出去找活干,可是挂完电话她照样为了拼命挣钱,不顾众人的反对,孤注一掷,即使自己病了也照旧。为了这事,不知道跟妈吵了多少回,每次让我都无话可说,一般气的挂了电话总还是难以平静,要靠给我弟弟或者表弟诉苦才罢。 性格上我很像我妈,所以两个倔脾气搞到一块就难以平息,多半是我妈让着我,但是我知道她表面听我的,自己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不对。在这一点上我非常像我妈。可是,我爸就不一样,他性格平和、幽默大方、宽容豁达。即使56岁的人了,用我妈的话说,“还是个胎伢样”——我想这是生活的艺术,我一辈子也很难学到。 我爸这代人,活得很不容易,虽然长在新中国,可没有尝过什么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一辈子平淡无奇。如果有人记述他的一辈子,几乎可以写成没有什么时代色彩的故事,相信两千年前的中国农民也基本是这样的生活。我的意思是说,社会上搞得沸沸扬扬的革命、斗争、改革、开放等等似乎与他并不相干,历史不是他的背景,反而他成了历史的背景,这是中国社会长期以来的农民常态。他们关心的,永远是吃饱肚子、养好儿女,为身后名声争口气! 我爸1952年生,正值土改将近结束、社会主义新事业即将全面展开的时期。等到我爸7岁(即1959年)他就已经充分的尝试了生存的艰难:什么叫饥饿!他的两个妹妹活活的在夹椅(一种供小孩坐的椅子)里面饿死了,听说死前连续数天尿布都是干的,因为没有进食,何谈拉稀?中国人数来重男轻女,只保了我爸的一个弟弟(我二叔54年生),另一个弟弟,就是我三叔,那时没出生。至于我爸他,就只能靠自食其力啦!他只能跑到麦地里把那些还在冒青的野麦苗子连根拔起放在嘴里嚼,或者靠一些喂猪的糠粉来伴水煮粥度日,可能这些食物撑在肚里还勉强度日,可是它们经过消化,要想拉出来就不那么容易。这是最痛苦的事了。据说一次大便截塞他差点丧了命,幸亏找到有经验的老乡亲帮忙用针尖从屁眼里掏,掏出无数血块和糠肌才缓过气来。我想他是生不逢时,也不逢地,听说村干部家都没有饿过肚子,半夜等着乡亲都睡去了,偷偷煮米饭或者烧大饼填肚子。 到了10岁,大概1962年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了。那时全家就靠我爷爷一人给人剃头的收入,这样就得把我爸培养出来才能维持家计。这种培养是急功近利的、并不是读书。对于饿着肚子的穷苦人来说,读书是仅是一种梦想、无须奢谈。自那时起,我爸开始跟着我爷爷到处跑乡,挨家挨户给人剃头。我很难想象一个10岁的孩子如何给一个一米八的大人剃头,光是高度的问题就很难克服!据说是随身带着一把小凳子,大人坐下来,孩子站在凳子上刚好能摸到大人的头,开始时还引来无数好奇的人来观看,日复一日,那就是谋生的手段。直到现在,我无数次在想这样一个场面,我似乎在说,这是杂技表演呢还是赤裸裸的生活呢?两者皆是吧,我爸的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无奈的杂技艺术! 他这杂技一表演,就演了46年了,直到现在的2008年,几乎没有停过。在我印象中,唯一停止表演的日子就是大年初一、初二、初三,每年初四就开张,到除夕夜才歇。我爸有个梦想,他要干到65,他戏称中央领导也是65退休。而我的梦想是:让他干满50年——这样的工作年限早超过了中央领导的65退休年限。 我不知道我爸的性格怎么在这种艰苦环境下养就的,一辈子几乎都是悲苦的生活,但是毫无怨言,反而乐观开朗至极。自10岁起,他就是家里的生活衣食支柱,我爷爷身体一直不好,我奶奶老实巴交一生不中用,家里两个弟弟都读书,我二叔初中毕业,三叔高中毕业,主要劳动者就仅有我爸一人。两位叔叔毕业后都是去当兵,二叔退伍回来种地了,三叔人机灵,转志愿兵混出去转到机关单位了。无论他们谁离家时,我爸都是一句话:“不要惦记家里,有我在。到外面好好干,干点名堂出来。”即使二叔三叔后来都成家了,我爸仍然是这样的老大气概,赡养爷爷奶奶,在所不辞,到边到角,细致入微。直到奶奶2003年去世,他才肯出来开门面,真正做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有了我和我弟弟之后,我爸除了履行孝子的义务,还要支撑新家,还要尽力培养我们。其实他们的培养也很质朴,就是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尽力给子女,不愿意让孩子受一点点苦,唯一的希望就是读好书,能给家人争口气。也算上天有眼,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我和我弟弟都以高分考取当地的名牌大学,在村里引起不俗的反响。还记得我在念高中的时候,隔壁大伯就给我爸编了一句顺口溜:“儿在外头读高中,老子压得背躬躬”。别人问,“将来你儿子考个大专还是中专啊?”我爸的回答是:“不管红砖还是青砖,只要不是土砖就行了!”他很幽默,但是能从幽默的语气中听出他的期待,当然他不懂什么叫大专,中专,就是直到现在他也未见搞清楚“博士”与“剥士”(方言,代表木匠)的区别,但他知道书读得越高越好。我想,他的想法很朴素,也很崇高! 如今,我爸老大不小背井离乡跑出来开门面,别人都说是折腾,其实他只有一个目的:让我妈稍作休息,不要再往田地里跑。他说我妈为了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平数我爸外面剃头,家里的农活都是她干的,现在要让她歇一歇。可是我妈闲不住,我爸让我和我弟弟时常打电话关心我妈,跟他说说想开点。有时候回家我当面跟妈说这事时,动不动言语不好,就嚷嚷发脾气,我妈气急的时候被我嚷得流眼泪,我爸看着一脸微笑,接着就是我妈迁怒给爸,说他就喜欢看着孩子这样对他妈,在一旁幸灾乐祸。我爸很委屈,他只能收住微笑,事后私下跟我说,“你莫怪你妈,莫嚷她!你妈跟我过这么多年,我没有嚷过她一句,你们嚷她,她不习惯,她会伤心的。”我听着无比自责,我怎么就没继承到我爸的韧劲和修养呢! 小时候写得最得意的作文就是“我敬爱的爸爸”,直到现在,我家的灶门口的木门上还写着依稀的粉笔宋体空心书法——“我敬爱的爸爸”,看着十分亲切。总觉得我爸很豁达,有远见,懂大道理,会做人,有韧性,宽容脾气好。这些优点,我从小就学起,直到现在,也必定到将来,都一直在激励和鞭策着我。每每一想到我敬爱的爸爸,顿时觉得前方豁然开朗,身后有了足够厚实的底气和支撑,好让我放心前行——我想,这就是“父亲”这两个字的力量吧。 在搁笔之前,最后祝爸爸生日快乐,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晚年幸福! 2008年7月21日(农历六月十九) 【补记】最近我做了一件事,这件事我一直想做却很难去做,那就是把我爸妈接到我身边,并且让他们自食其力,继续保持他们想要的劳作状态。 其实这件事并不算大,说简单点,就是把我爸爸在武汉开的剃头铺搬到上海来。如果按我的计划,不过分计较成本,这件事不难办,难就难在不仅要办到,还要顾及我爸妈的心理承受力。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服我妈,至少从去年国庆就开始了漫长的游说过程。首先是去年国庆后,我爸妈终于第一次坐上100多年前发明的火车,从武汉来到上海,第一次用上了手机,在我这里住上了两个星期。我完全是依靠苦肉计来说服我妈的,我一天一天地给我妈打电话,直到弄得我自己头晕眼花,然后再把头晕的情况描述给我妈争取她的同情,最后才博得她来沪一看。 这次他们终于来了,我估计是长期了,因为我爸带着他的生存工具(剃头刀)来了,虽然上海的门店还没开业,但是已经入住了,尽管简单,我想正月里开业不成问题。再过两年让他们歇着,不知是否可行。 但愿爸妈身体健康,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