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为《礼志》杂志约稿)
说起古人的访友,大家首先肯定会想到《世说新语·任诞》里那则故事,说是王子猷住在浙江绍兴,有天晚上下雪,他半夜醒来,推开窗一看,天哪,这是人间吗?到处银装素裹,宛若仙境啊。他当即一骨碌爬起来,命令摆酒,要对酒赏雪。他是豪门大族的公子,厨房有的是备料,厨师二十四小时服务,办这个不难。他吃一回酒,就站起来彷徨一回,赏一回雪。突然感觉一个人赏雪有点不带劲,奴仆多是多,可都没文化,心灵粗糙,谈不来,于是下令:“把司机叫起来,走,我要去看望好朋友戴逵。”
那戴逵住在剡县,离绍兴怎么也得几十里水路。不过这难不倒王子猷,他有的是钱,除了车,游艇也是私人的。仆人把船长从被窝里叫起来,船长虽然老大不乐意,可没办法,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就得听人家使唤,只能打着呵欠去开船。路不近,一路上开足马力,也开了一晚上,到剡县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仆人想,好歹能歇歇了,正要把船靠岸。王子猷突然叫:“停,掉头,我要回去。”
“公子,好不容易才到,怎么就回去?”船长摸不着头脑。
王子猷不屑地说:“你懂个屁,叫你回你就回,瞎嚷嚷什么。”
船长不敢说什么,依旧打着呵欠掉头,心里面把王子猷骂了个百转千回。到家后,家人问王子猷:“你丫瞎折腾什么呀?到了人家戴逵家门口了,又不进去。”王子猷哈哈大笑:“唉,俗人真不可与语。我本来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硬要去见他老戴。”
许多人都从这故事中看出了魏晋风度,很洒脱,很放诞。我只想,这家伙真奢侈,换了别人,要出这趟远门该多难啊。没车没船,只能凭两条脚走路。这倒也罢了,临行前,只怕还得去官府办个通行证。要知道古代户籍制度很严格,没有通行证随便跑动是不行的。办好了通行证还不行,还得准备路上的干粮。因为那时旅店很少,有也很贵,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大多人都得事先蒸好馒头路上啃,或者带上米,碰到驿站,求恳管事的把灶借给自己用用,自炊自食。当然,国家公务员例外,住驿站有官方供应食物,按照官职大小,规格不等。而像王子猷这种人,这些都不用操心,有自己的游艇车队,奴仆、保镖、厨师、司机都一应俱全,才能做到雪夜访戴,留下千古佳话。
所以说,在古代,除了有钱人,异地访友是一种极其奢侈的行为,我们别只看到风雅。小时候我每当路过铁路,看着绿色的车皮在蒸汽机车的率领下呼啸而过,就心潮起伏,不能自已。想像千里之外的世界该是何等的精彩。但我的父母都是穷人,从来都没出过南昌,遑论我。坐火车在那时,实在不是穷人能享受的事。
那么古代普通人到底会不会访友呢?多半不会。因为真正的穷鬼也不可能有什么外地朋友,他凭什么交那么远的朋友?每天一睁开眼,他就得去土里刨食,碰上节假日,也不过在本地市集上转转,玩玩斗鸡。如果不被官府征发去服徭役兵役,毕生不会走出他所住的那条街,外地谁会认识他?当然,服徭役兵役的时候,或许会认识个把“战友”,但那时的“战友”和现在不一样,基本没有去军校进修的机会,也不分配工作。期限一结束,大家作鸟兽散,这辈子也不大可能来往了,怎么可能日后还千里互相拜访呢?就算有这种可能,比例也不会太高。
总之,千里访友,这么浪漫的事情,在平民百姓,只可能发生在两类人身上,一种是读书人,一种是流氓。
读书人和流氓,貌似毫不相关,实际上却有不少共同之处。也就是,他们都需要朋友来溢扬自己的声价。农民没有人吹捧自己,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他可以自己种了粮食自己吃,用不着求别人。流氓和读书人就不行,他们都是不劳而获的,至少从不耕作,不能自给自足。那靠什么生存呢?就得靠互相吹捧,显得世界少不了他们。汉高祖刘邦年轻时就曾不远千里,跑到魏国的大梁去投靠信陵君的门客张耳,后来他能当上派出所所长,跟朋友们的吹捧不是没关系的。淮阴侯韩信总厉害罢?可就是因为“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差点饿死了。他去投靠朋友寄食,结果遭到了羞辱;投靠项羽,很久都没有起色;转而投靠刘邦,官没混多大,还差点因罪被斩。要不是碰到萧何,他这辈子算完了。这就是不会交朋友的典型,若非碰上乱世,他不会有出头之日,所以天下一定,他就完蛋了。
不过流氓间究竟除了互相吹捧之外,还需要一点武力。文人只有一支笔,没有武力保驾,这支笔就一钱不值。所以,靠朋友吹捧尤其重要,所以时不时要去访一下友。这其中比较有名的是个叫范式的人。
范式是山东金乡人,曾经在首都洛阳念过书,认识了一个河南朋友叫张劭的。毕业后,两人都回乡工作。范式对张劭说:“两年后我还回京城来进修,到时顺便去你家去拜访,见见伯母。”那时候成为金石之交,光是两人情投意合还不够,最好是升堂拜母,再见见对方的妻子,这才算礼成。张劭当然很高兴,到了拜访那一天,一早就叫母亲:“赶快杀鸡,我同学要来做客了。”张母不信:“扯淡,两年前的约定,相距千里之遥,怎么就能肯定今天到?你以为有火车飞机?”张劭说:“他一向说话算话,绝对不会延期。”张母被吵得没办法,只好杀鸡,又取了点存款买肉沽酒。酒菜才做好,门外果然有小孩叫:“张家母,你家来客人了,听口音,好像是山东人。”
这件事之所以会被不厌其烦地载入史册,当成“信用”的代表,乃是因为古代交通实在太不方便,出趟远门访亲拜友,非得下极大的决心不可。约定了期限,如果能按时到达,那于主客双方,都是有极大面子的事情。三国时一个叫卓恕的会稽人,曾经跟当时官为吴国太傅的诸葛恪约定,某日到诸葛恪在建邺的府第拜访。到了约定的那天,诸葛恪大排筵宴,召集宾客等候卓恕。宾客都觉得好笑,说会稽、建邺相隔千余里,怎么可能准时到。话音刚落,卓恕果然从门口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请问,这里是不是太傅诸葛恪家,我没有走错罢?”于是宾客大惊失色,说:“你丫真比火车还准时。”
想想确实悲伤,古人去访友,两条脚撒开来走,也不过一小时十里。干粮装在包裹里,不管怎么小心防腐,时间一久,肯定会溲掉。但又不能不吃。溲的东西虽说不健康,总还能提供点热量,我小时候就吃过不少,在爸爸的威逼下。只是我若吃得拉了肚子,有土霉素帮忙;在旅途中跋涉的古代人,能有什么药啊?一不小心就死在路上了。所以我早年看《三言二拍》的时候特别奇怪,里面出现的某个人物,我满以为是主角,谁知到了下一段,作者冯梦龙却很不负责任地告诉我们,他“偶感伤寒”,死在了路上。这算怎么回事?但我们也不好责怪老冯,因为古代的旅途确实不易。就算到了目的地,也有“偶感风寒”,一命呜呼的危险。前面我们提到的范式,就亲自护送一个死在外地的同学回湖南老家。
不过,在古代访友虽然代价很大,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人不会这么干,但也有乐趣存焉。因为见一面不容易,一旦见着,那欣喜是我们现在不可想象的。所以古人把“他乡遇故知”和“洞房花烛夜”相提并论,现代人不了解那时交通的艰难,肯定会觉得很夸张,怎么可能?不就是拜访个朋友吗,怎么能比把心仪的妞泡成功了还爽?但事实就是这样,生活在古代,绝不像武侠片和穿越剧里那么浪漫,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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