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刚过，容我说几句臭话，给为父为母者戒，包括我自己。
    《济南时报》报道，“母亲节” 期间，吉林大学附属中学给初三学生布置了一道亲情作业题：“父母把你们养育成人，要花多少钱？”学生们一算，自己吓了一跳：最少的也在50万元以上，最高的达到130余万元。算完这笔账，有的学生当堂痛哭流涕。
    中国人貌似耻于言“钱”，但实际上，中国人却是极有“钱”的意识的。什么都拿钱来计算，就连父母跟子女的亲情。父母对子女，心中常有一笔帐：“我养你花了多少钱”。言外之意就是：“你是欠了我，你必须还债！”怎么还？传宗接代，子承父志，还有给我养老——“生子防老”是再明显不过的利用关系了，就像农村人养猪，到年关了，卖了或杀了好过年。中国的家庭里没有“爱”，只有“恩”，丈夫有挣钱养家之“恩”，妻子有生儿持家之“恩”（所以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可以休之），那么子女呢？也必须记住这个“恩”，长大后报“恩”。“爱”是建立在非利基础上的，“恩”则是建立在利的基础之上。所以现在对小孩进行“感恩教育”，倒是符合中国父母和子女间的逻辑了。
    这种利用关系几成潜意识，自己都难以觉察出来。有的父母失去了孩子，就诉说：这孩子养到现在花了那么多钱，现在没了！我曾经遇到一个生出残疾儿的产妇，她周围人都说，孩子处理掉的好，要养他，钱会白花的。我固然不赞成把残疾儿养活，但那是因为他们将来会更痛苦，“长痛不如短痛”。可是那些人却只是想到投资划算不划算。那个产妇一直在哭，但她也只是因为不甘：我十月怀胎付诸东流了。她不明白，哪怕生出的是残疾儿，对方也是你的子女。这个生命可以被终止，但是不能被鄙视。
    在同一个“母亲节”，据说武汉的一所学校也让学生算了类似的帐。只不过，这学校是农民工学校，算帐的是农民工子女。这个帐算下来，更让学生们不堪了。并非他们从父母那里得到了比城市小孩更多的好处，而是彰显了另一个更为悲情逻辑：父母这么辛苦，这么穷，仍然给你这么多！那么你要不要报答我？这让这些孩子们更加不堪重负。
    欠债还钱，理所当然。虽然当初接这个债务并不是孩子的意愿，父母是在没有征得他们同意下把他们生出来的，又在他们没有意志的情况下，给他们吃喝，让他们欠下了债。好吧，他们客观上已经欠债，必须还。但是我们的父母又未必要让子女还钱。过去无论是“传宗接代”还是“生子防老”，都还好办，大不了我还给你，彼此两不欠。所以特别在农村，父亲老了，成了弱势，就变得可怜兮兮了，老老实实在儿子手下吃一口饭，就像孩子尚小的时候那样，没你说话的份。这虽然残忍，但是还算平等——扯平了。然而现在的父母不这样了，他们很多老了有退休金，不需要靠子女赡养。那么他们要什么？他们要“爱”。
    “恩”还可以厘清债数，但是“爱”不能。“爱”是讲不清的。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问他为什么“爱”？如果答得出子丑寅卯，就不是“爱”了；答不出来才是“爱”。“爱”不是你给我多少，我才“爱”你；或者我给你多少，你得“爱”我。“爱”是最扯不清的东西。本来你的“爱”就是一团浆糊，现在我怎么可能等价奉还？没有办法？那就以无价来要求你——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
    这是更可怕的要挟——孩子稍有不从，就是赖帐。我们看到中国的孩子时时刻刻面临着这样的要挟，不知如何还清这个“爱”的孽债。于是他们也不期待偿还了：反正还不清，不还算了；既然清爽不了，那就继续不清爽下去，继续吃你的、花你的，所以出现了心安理得的“啃老族”，他们的人格无法树立起来。许多人吃别人的有愧，吃父母的无愧，继而发展到吃“公家”的无愧。我小时候，社会上对花家里的东西有个说法：“吃部队”。“吃部队”就是吃国家，中国人不知道国家的财富是来源于纳税人，只知道反正是公众的，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尊严？
    也许会有父母觉得自己很冤：我确实是爱子女的呀！我不企求子女回报，只想给他们幸福。即便如此，你能给子女幸福吗？现在中国，除了极少数人，谁能给子女幸福？即便是哪些极少数的人，他们能担保给自己的子女幸福吗？更深层里说，人生本来就是无尽的苦难历程，幸福只是这个苦难历程的小插曲。我们作为父母的，扪心自问：我们自己活得幸福吗？不幸福，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无非就是从自己出发，这是自私。有一种自私是索取，还有一种自私是奉献，从奉献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另外的东西。但是子女如果并不需要呢？人家不需要，你却强制施予爱，无异于强奸。
    真理的本质是骷髅。但是必须说，为作为人家子女的我们，为作为人家父母的我们。我常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受人之“恩”，而我施予人的，绝对要警惕，不要有索报之心。这世界有“爱”，但这“爱”，不是我能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