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视，中央电视台等许多媒体报道了四川地震后，失去母亲的孩子怀孕乃至再生了孩子的消息。据说在四川，有3410曾经失去孩子的妈妈成功再孕，有的还是通过现代“试管婴儿”技术的。这些消息是被当做喜讯播放的。前天看凤凰卫视，却是另一个视角：呼吁政府理解其中存在的违反“计划生育”的现象。失去了孩子，想再生一个，人性使然；在非常时期，政府也确实应该采取特事特办的办法。中国媒体人性化了不少，可喜！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喜不起来。
    摆在我面前有张新闻图片：46岁的鲜子文和41岁的羊霞，手上抱着出生不久的儿子站在客厅里。他们的身后挂着女儿鲜娟的遗像。这情景让我宽慰。生出新的，不忘旧的，新肉不足以消除旧伤，因为这是心里的肉。但是否所有再生出子女的父母们都是这样？我很怀疑。有报道说，“那些年轻妈妈脸上洋溢出幸福笑容”。笑从何来？难道就因为有新的可以替代旧的了？怪不得当初许多人在叹息，那些孩子很多都是独生子女。也就是说，假如不是独生子女，那么悲痛要好一些，因为另一个孩子还可以替代。以这种思维，政府的金钱补偿也可以抚慰伤痛了。我说过中国人习惯于什么都拿去经济换算的。作家曹寇在我的微博上说了一句极有意思的话：祥林嫂的悲剧是她没生小二子。
    如果祥林嫂再生个阿毛，那么她的脸上也许也会重新“洋溢出幸福笑容”的。既然又有了阿毛第二，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那个明显不可能再活过来的阿毛？中国人的特点是善于忘却，忘却无可奈何的不幸，找快乐的东西让自己活下去，所谓“乐感文化”，于是类似的灾难也就一再重复上演了。固然，纠缠旧伤是不对的，但是忘记更意味着背叛，至少意味着麻木。我知道那些父母，他们除此而外不可能再做什么，但是他们可以记住，记住他们曾经有过另外的孩子，记住他们是为什么而死的，记住那些还没有被追究责任的人。忘却是应该建立在清算的基础之上的，在没有清算之时，我们要做的，就是记住。
    不仅要记住，并且要引以为鉴。你生孩子，是否还可能再重蹈厄运？他被生出来了，是否还会被“豆腐渣”再夺去生命？或者被“三聚氰氨”所杀，或者被郑民生们所杀，或者别的……在这个灾难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的世界，生绝不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扪心问问自己，活得幸福吗？活得不幸福，为什么还要再把下一代带到这个世界上，让他们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难道就为了满足自己的某些愿望？比如生一个来爱爱，比如传宗接代，比如继承家业，比如生子防老，甚至比如造孩子时的性快感？这不是自私吗？自己都过得狼狈不堪，拿什么保障自己的孩子？当然有人会说，他们有希望。就凭这虚无缥缈的希望，拿一个生命来冒险，又岂止自私？
    这些父母，估计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灾区再生子女的报道，也似乎没有想到这点。无论是生者，还是报道者，都没有从那个被出生的孩子角度来想一想。俗话说：“未生人，先生命”。苦命，生了做孽。穷人是不配有孩子的。
    即使不是穷人，据说现在中国人已经“富裕起来了”，都快GDP世界第一了，即使如此，这个“富裕起来的”中国人的孩子，就幸福了吗？他们中幸运的，降生在能够给他们提供生活保障的家庭，但是他们也得接受读书的刑罚。读书在中国，已经成为一种刑罚，从还没懂事起，我们的孩子就被逼迫早起晚睡，背着沉重的书包，埋在成山的作业里。每当看到我遭受刑罚的儿子，我都非常愧疚，乃至悔恨。看着他受难，不如我自己受难。可是我是不能代替他去受难的，每个人的苦难，都得自己承受，而他们，本来是不要受难的啊！
    十二年寒窗，少部分真的幸运了些，考上大学了。但是毕业了，他们又找不到工作。我所在的学校，毕业生受尽找工屈辱，回来只能蒙着被子哭。想当年，他们在中学，几乎都是学习好的“骄子”，却到了被垃圾一样丢来丢去的地步。其实，并不是他们不优秀，作为“新三届”的大学生，我的同学中很多“老三届”的，他们会优秀到哪里去？他们当初所学的是什么知识？无非就是十年“文革”搞得“青黄不接”，社会需要人了。这么看来，灾难还真可以“兴邦”了。希望再来一次什么灾难，灾难过后，学生就好就业了，就像地震灾区的人民，过上了他们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这是什么逻辑？在这种逻辑的国度，生子首先是生炮灰，就是生一个拿去填狼的胃的阿毛。
    话说回来，失去了孩子，想再生一个，是本能使然，虽不明智，也可以理解；有了孩子，只能把他扛住，能扛到什么时候就扛到什么时候，也只能这样。只是作为局外人，就没必要瞎掺和了。明明是苦难，却还祝贺，岂非幸灾乐祸？所谓多难兴什么，不是灾难外的人可以说的。我告诫自己，别人生孩子，我可以礼貌性地送礼，但不要祝贺。别人夸我孩子，就当作同情来听。人家说你孩子好，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其实那只是在说：侥幸还好一些。
    侥幸！所有的幸福，都是侥幸；所有的苦难，都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