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按点醒来了,可大脑在瞬息间有一时的朦胧,这才明白今天是休息────我又回归了我的“穴居”生活,就像一个神秘的轮回。
一段时间以来,我渐渐习惯了一种久违的生活节奏,面对一群年轻人,滔滔不绝的编着影视故事,可一旦重新回复平静,似有了一丝小小的失落。喝完了咖啡,又安坐于书案前,打开电脑看起了我未完成的小说。突然觉得我无法进入状态了,长久地在电脑上的文字中穿梭着却迟迟未动一字,就在这时,一个与我的小说无关的人物从我的思路中蹦跳了出来,让我一惊。
几天前,就在我当谈戏谈累了时,听我聊剧本的小张对我讲起了一则故事。不,那可不是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人及他的“怪异”行为的真实描述,那个人在霎那间吸引了,让我仿佛在某一个神秘时刻与他隔空相望了。我是那么地喜欢这种类型的人物,虽然在我的小说《遇》中我描述过类似的人,但这个人听上去将更为特别。他就这样鲜活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中,甚至,让我莫名地觉出他便是我所熟识的一个朋友。
小张坐在木椅上,弯着身,将乌龙茶杯续上热水,然后给我砌上:来,王斌老师,您先喝点茶。水声在哗啦啦地流着,他又缩回了手,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我给您讲的这个人是真的,他说,眼睛在这一刻细眯着,好像在追忆这位他将要向我描述的人。
他是我们摄制组的一位副导演,小张说。我知道小张讲的是那个摄制组,是根据他创作的剧本刚刚拍完的电影《无人驾驶》摄制组。
这个人出现时我就觉得奇怪,小张继续说,他和我们这些搞电影的人不一样,那种风格和打扮,以及他的表情,一看就不像是我们圈里的人,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于是我就上前找他搭讪,聊多了才知道,他当年大学毕业后就开始了流浪生涯。为什么流浪呢?是跟他父亲决裂了,绝裂的原因是他怪罪于父亲背叛了当年在他成长时对他的教育。当他未成年时,父亲一直在教育他要做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守规矩的人,一个坦荡无私的人,可有一天当他真的长大了,父亲的教训的口吻骤然发生了变化。他发现父亲在不断地告诫他要学会适应社会,不要那么老实这样会吃亏,人有时自私一点并非是坏事,要学会提防别人,这便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愤怒和失望,父子间的矛盾开始日趋激化乃至加剧,最终导致了他的崩溃以及后续的父子间的决裂。他一个人背上了行囊,独自出发了,开始了他足迹踏遍世界的旅行。
他多大?我问。小张略微想了一下,大概三十左右吧,他说。
听到这里时我好像闪电般地理解了这个年轻人,领悟了他内心的那份痛苦和他独自上路的缘由。是的,他一定是一位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自小被父辈点燃起的理想抱负一旦被现实(以父亲为其象征)所粉碎,他便孤注一掷地开始了孤独的寻找之旅。他不愿违背伴随他长大的志向,不愿违背那志向中所蕴含着的支撑他精神的力量,任何对理想誓言的背叛都让他深恶痛绝,那怕那个背叛者是来自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位他最初的精神启蒙者,那怕这一裹挟在誓言中的理想正是缘自于父亲当年的谆谆教诲与训诫──那一誓言在心中已然形成了崇高的位置,甚至与他的生命紧密相连,因为失去它,便将意味着生命的毫无意义。
就这样,他一个人上路了。那茫茫的路途何处是他的归宿?在这一年轻的独行者的选择中,我们可以注意到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父亲在其中亦以一“背叛者”(对自己过去信念的背叛)而显现的而儿子──这一叛逆之子则遵循了父亲曾有过而现在被放弃的信念(或曰理想)────他成为了一名之于父亲的“背叛者”,却忠诚于当年父亲的训诫(理想)。同为“背叛”,这其中究竟又意味什么?这里面显然不仅仅只是一个“代际”问题,其中的原因难道不耐人寻味吗?
我问过他,小张继续说,你全世界到处跑,生活来源是什么?他告诉我说,他一年最多消费三万多人民币,每到一处他就会停下来,找一个最便宜的旅店住下,有时候干脆就睡在路边,然后开始打工,挣够了一部分够用的钱后又出发了,从来没有固定的去向,走哪算哪。
你看他像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哦,就是说是内向还是外向?我问。
内向,不爱说话,小张想了想说。他到哪都是背着一个小包,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衣物,全是穿了好些年的,已经破烂不堪了,其实他父亲是一个生意人,家里有钱,可他还是放弃了那种生活。小张仍在向我陈述着。
那天我们摄制组搞了一个聚会,他也来了,可逗了,他是化了妆来的,把脸涂抹得像是───像什么呢?────哦,对了,像美国电影中那个著名的海盗,脸上涂着墨汁,眼角也被描画过了,还在眼角下画了一对黑色的眼泪,逗死了,大家见了都惊了一下。
我后来给他买了好些户外的衣裤送他,都是新的,他看了一眼,说:哦,我还从来没有收过这么好的礼物。小张说。
听到这里,我的心痛了一下,我不知为什么听出了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悲凉。
就在剧组结束的头二天,他又走了,小张说,没跟人打声招呼就消失了,消失前,结完了自己在剧组的帐单。没有人知道他又会出现在何处,大家都认为他就是这么生活的,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这个人是不是很有意思,小张盯着我问。我点头,感叹了一声,他太有意思了,我喜欢这种人。
还有呢,小张操着东北腔又说。我曾经问过他,你就这么一个人走,有过爱情吗?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有过。他说他曾经在西藏时住在了一个肮脏而低贱的旅店,晚上睡得是一个大通铺,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号人,男的女的都有,这在“驴友”中很常见,为了省钱呗。那天晚上有一个英国女孩也住在那里,与他正好隔着这几号人,他睡最外头,那女孩睡紧里的墙边,只有这么一面之交,第二天又各自匆匆分手了。
过了一段时日,他们居然在印度遇上了,简单地聊了几句,语言又不太通,很快又各奔东西;再遇上是在巴基斯坦,这份奇遇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他心里知道肯定会发生点故事了,因为他感觉到了爱情的和温暖与袭扰。
当天晚上,他们相约着来到了一个酒吧,彼此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说了很多很多离别后的话,显然,都想着让自己憋闷在心底深处的爱情找个出口发泄出来,况且彼此内心里已然有了这种心理准备。
聊了许久,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可是“奇迹”发生了,那些预先在筹划中的‘欲望“竟然没有如期而至,他们真的凑在一起时彼此居然始终没有找到那种爱情的感觉,也就更加找不到疯狂的欲望了。就这样,他们又一次分手了,再度各奔东西。
我一直在默默无声地听着小张讲述的故事。一直在“默默”。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这么安静地听着,我好像很享受这个离奇的故事,尽管我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是激动?还是伤感?我不知道。那个青年人随着故事的演进渐渐地在我的脑海中成型,最终成为了一个我所熟知的“朋友”,好像我能对他触手可及了,甚至听到他远途归来后疲惫的喘息声。我觉得我是那么地了解他,他的选择及志向,以及他的理想与激情,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在他的身上,存活着一个真实的我,不,应当说存活着一个我的另一个“自我”────一个我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去勇敢地搏击的我。
可是那一刻我却表现得不动声色,心里在不知不觉地淌着热泪────这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今天这个时代的命运,我们始终在流浪,居无所踪,我们一直在寻找,不停地寻找,生命虽然在分分秒秒地消失,误解亦在与日俱增,甚至招来人们的蔑视与侧目,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的理解那颗在飘泊中悲号的灵魂,只有肩上小小的行囊和独自用我们的脚印去仗量着的大地,会倾听我们的脉息和心灵的律动,也倾听和仗量着永远无法索解的人生之迷旅。
永远没有答案,正是因为此,我们出发了,因为我们还要继续寻找……
附录:此文发表于五月的《文汇报》上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