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官方蚁族报告”出炉的前前后后
一、大跌眼镜
2010年5月25日,《长江日报》一则新闻引起了社会极大的轰动,之后的一连串效应让我措手不及,大跌眼镜,这则新闻的标题就是——湖北官方出台“蚁族”报告八成为“穷二代”。
我叫安锦,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是这个官方蚁族报告的执笔人。全程参与和组织了整个蚁族的调查和报告的一手撰写。可以说,我上承人社部、人才中心委托,下系蚁族现状调查,中载黎民导师的统筹规划落实,额外还附带着诸多记者的采访。我想我对于整个蚁族调查,我应当有话要说的,这里我只谈自己的感受和真实的调研过程,不涉及报告的所有权和他人的隐私。
我知道新闻传播需要时间,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时间却仅仅需要一天,如果说《长江日报》是导火索的话,那么各大网络媒体,如新浪、搜狐、雅虎、凤凰等的转载就是一枚枚重磅炸弹,特别是腾讯QQ弹出的小框新闻,更是让上亿的QQ族不得不关注相,而且有的人都有2个或者3个QQ,那样你误了一次弹出,第二次第三次会马上跟进,你一定会看到,不看都不行。我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许多同学朋友以各种方式联系到,而且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你们写的?”,之后的一句话就是:“穷二代是不是你们提出来的?”,第三句话就是:“不错,轰动啦”。这些关心我的人来自于天南海北,北京、上海、广州、重庆的都有,远在内蒙古的同事也向我发来慰问电,真的是感激涕零,泪流满面啊,大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感。
而之后人民日报的评论及湖北卫视、中央新闻频道的采访播出则更是一枚原子弹。令人防不胜防啊。
二、调研经过
2010年2月2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司局致函北京、上海、湖北、广东、重庆、陕西六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局),要求各省市“根据本行政区域内大城市中高校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的相关情况进行调研,了解基本情况及存在问题,从本部门工作的角度提出相应工作措施和意见建议,调研报告请于3月20日前报送我司”。25日接到老板通知任务的时候,我在山西我父母家过年,而且是刚回来2天,于是以大局为重,我不得不放弃团聚之美好时光重新返回呼和浩特,因为我家在呼和浩特,而且我的许多东西在家里,必须带到武汉来。同时连夜托人高价购买到火车票,购票之艰难,让我不得不怀念“黄牛党”。最后,不仅学生证半票没有享受到,而且还买的是呼和浩特到广州的车票。总之,星夜兼程,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在火车上正是正月十五,抛却了答应父母在家过十五的诺言,那沿途的礼花就算是为我送行吧。下车的时候,我恋恋不舍的看了看我睡过的卧铺,可惜着它后半个旅途的空空荡荡。
3月2日,我陪同老板一起前往人才中心,和主任碰面,传达了相关的注意事项和要求,于是一面召集尚未到校的同学归校,同时也在老板的指导下积极准备调研安排。作为具体落实执行的组长,我知道时间就是命令,当日晚,我和曹鲲、徐琴、邹满玲四位博士,连夜讨论并设计出针对蚁族的调查问卷和访谈提纲各一份,针对房东的访谈提纲一份,针对社区管理者的访谈提纲一份。完成已是次日凌晨3点多。然后我发给老板进行审查,我们于3日晚按照修改意见最终定稿问卷(27题)和访谈提纲(共48题)。4日我们确定了调研人员,除黎民教授外还有19人,其中6名博士生,12名硕士生,1名访问学者,本人任调研组组长。
我们分为6组,全面铺开,白天发放问卷、访谈,晚上查资料,群里讨论。期间辛苦无法一一言谈,那几天,天降大雪,雨雪交加,一天走十几里路和很正常,尤其是街头偶遇这种方法,我们碰见一个觉得差不多就上去拦住询问,往往十之八九不是蚁族,在校大学居多;有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警惕而不配合,当然还有一个就是天冷,人家根本不愿意和我们聊,而且天冷出门的少,很难找到。只有在中午吃饭时间我们蹲点守护,一一盘查,因为人家大老远没过来我们就一直眼睁睁的盯着不放,幸亏是大中午,要是傍晚还以为我们是拦路抢劫的,为了将危险降低到最低,所以我想了一下,让和我随行的美女出马,至少被拦截者不会采取过激行为,要是我一大男人上去的话怕人家误解,万一要是采取自卫的方式给我一板砖,那我可就惨啦。看着和我同行的女同学,不言累不言苦的发放问卷,访谈。有时候手都冻的拿不住笔,我感到十分的感动和内疚。我说:“你们比蚁族还苦啊”。到了最后,我们边走边看遍找,比自己丢了1000块钱还找的认真。最后我们发现,人人都像蚁族,看见人拦住问,有一次突然看见远处一个人,手平伸着一动不动,“蚁族”这是我们的第一反应,我们急忙走过去点头哈腰的说:“同学,帮我——”,“一边去,看不见我在指挥交通吗?”呜呼哀哉,原来是交警叔叔。最后,我们三点多吃了口饭,而且吃饭的时候也不忘记自己的使命,把所有的服务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次。
当然我们也有采取通过团委的一些人来配合我们找到片区管理者,如街道派出所,居委会等等进行座谈的,还有就是通过他们来找到房东,通过房东来来找居住的蚁族进行访谈。顺便我们也访谈了许多房东。
总的来看(关于内容我这里不想多谈),相对“京蚁”而言,“江蚁”数量并不多,远不是以前媒体报道的10万,而是3-6万。“江蚁”的生活状态明显要比“京蚁”好,住房条件并不太差,而且生活压力要相对较小,毕业于三本、大专自考生居多,普遍工资水平在1500左右(注意:武汉生活消费水平远低于北京),90%以上为湖北省本省除武汉市外的其他各县市人,(“京蚁”超过85%的人为外地户口),归属感极强。因此他们中大部分排斥“弱势”标签,不承认是“第四大弱势群体”。面对未来生活,他们比较乐观及乐观的人数占到72.8%,绝大多数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且“江蚁”大部分并没有社会不公感,认为目前的生活状态只是过渡。
3月12日—3月15日,本人和曹鲲博士两人前往襄樊进行补充调研。毕竟部里要的是湖北省的蚁族,而不是武汉的蚁族,所以我们选择了两个其他湖北的城市,宜昌和襄樊,宜昌相关部门回答是:“找不到,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蚁族”,所以没去。襄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提供了一个调研点。但是我们在调研中发现,专科、中专、高中甚至是初中毕业的人群,其生活状态有着类似于大城市“蚁族”的重要特点。我走访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专科、中专毕业,高中毕业的也不少。他们小聚居在一所宾馆的顶层,楼道昏暗,杂乱无章,他们彼此来往但不频繁,毕竟各有各的事情,有的是晚班。他们中有推销的、修理的、超市的、图书馆的,房租在150元左右,住房相对便宜,但是条件也是脏乱差。因此,湖北省的官方蚁族报告所描述的其实就是武汉蚁族,即“江蚁”的情况,并不是湖北省的情况。
三、一些重要结论分析
一、要搞清楚什么是“蚁族”
“蚁族”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全国符合“蚁族”标准的到底有多少人?蚁族自己不知道,新闻媒体不知道,学者自己也混淆不清楚。笔者在调研的过程中,走访了上百个“蚁族”,发现他们的对“蚁族”的第一感觉就是:勤勤恳恳、忙忙碌碌、默默无闻。其他的根本不清楚,但是最后发现,即使用学者廉思的“高校毕业生”、“低收入”、“聚居”三个词是很难定义清楚的,比如,有的学生,毕业了以后就在学校附近居住,消极找工作而积极准备考研,这类人不应当属于蚁族。再比如,武汉的蚁族收入大多数低于1500元,但是这其中有20%的是工作时间低于半年的,这些人有许多是出于试用期的,众所周知,试用期的工资相对低一些是正常的,此时是不能完全算作蚁族的。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聚居”,怎么才算是聚居呢?如果一个高校毕业生收入低于1500,但是他所住的区域并不集中,这样也不能算作蚁族。因为他不满足“聚居”。目前,绝大多数人一提蚁族,包括学生自己,首先想到的标准是高校毕业生和低收入两个特征,而忽视了“聚居”的特点。本人在调研完武汉“蚁族”之后,匆匆赶赴湖北二线城市襄樊了解“蚁族”情况,其结果之一就是襄樊没蚁族,因为襄樊的高校低收入毕业生不能满足“聚居”的条件。樊城区定中门水星台社区位于一个相对繁华的地区,被认为是襄樊蚁族最集中的地方,可是我们调查后发现,拥有5000多人的社区里,是高校毕业生的不超过40人。因此笔者认为,蚁族概念需要细化,以正视听。笔者分类如下:
(1)蚁族:大学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严格蚁族定义必须符合三个基本特征:大学毕业生(大专以上学历者);低收入(非自愿失业者、低收入者。不包括考研者、实习期毕业生等);聚居(大学生低收入者在一定区域内集中居住,达到一定规模)
(2)准蚁族:(即将毕业的)居住在聚居区的在校大学生。不符合蚁族第一个特征。
(3)泛蚁族:大学毕业生低收入但不聚居者。不符合蚁族第三个特征。
(4)类蚁族:大专以下学历毕业生;考研者;农民工、下岗职工等。
在进行了上述的分类筛选以后,笔者将以前媒体认为的“10万江蚁”剔除掉一半左右,基本估计在为3-6万人。
二、蚁族问题成因
蚁族问题不外乎扩招、教育结构、毕业生能力、人才流动机制等多种原因。但是我认为重要的有两点需要明确:
蚁族的问题主要是“人”的问题不是“房”的问题。“蚁族”一词往往涉及到毕业生这一群体,同时还要有“无房”,“租房”、“蜗居”联系在一起,但是蚁族的问题主要功夫是在“人”上(就业与人力资源开发),而不是“房”上。当前,许多城市开始针对蚁族建立“廉租房”,“公租房”,这种做法我表示强烈的反对,理由有四:一是如果专门针对蚁族的话,那么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楼里住的是蚁族,是“弱势群体”,这是人为的为他们贴上“弱势”的标签,是非常之不可取的,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给每个人一个月补助一部分钱租房呢。二是蚁族的范围遍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般都是大型城市,这样的话蚁族的“廉租房”会建设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的结果有两个,要么严重干扰市场经济,比如在好地段盖廉租房,要么就是廉租房以人满为患,因为刚毕业的学生都会去住廉租房,为什么不去呢?怎么能排除不是蚁族的呢?这样的结果是人为的创造蚁族。三是房子一旦盖好,就会存在至少50年,30年应当有吧,那么到底5年以后需要不需要,不需要了怎么处理?武汉连续两年毕业生减少。这就是一个信号。四是一旦建成都愿意住地理位置优越的,那样边远的会出现空城。武汉的廉租房闲置的有的是汽车之鉴。换言之,“房”的问题是全社会的大问题,其解决必然对蚁族问题的解决有巨大作用,但是就具体蚁族问题而言,大部分精力要放在解决“人”的问题上,蚁族的存在说明的是我们对普通人才或者是刚毕业的人才关注不够。
三、二线城市是蚁族的重要去向
蚁族的问题是高校集中、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相对与北京上海而言,武汉就是二线城市,但是武汉也有蚁族,武汉高校学生和毕业生均占湖北高校的80%以上,这充分说明高校集中,教育资源集中是产生蚁族的一个重要原因。襄樊,是湖北省第二大城市,是建设部确定的大城市。但是襄樊只有2所本科院校,2009年毕业2821人,这与武汉100多所院校,毕业30万形成了巨大的差距。因此,二线城市不存在蚁族,但存在类蚁族。二线城市是“蚁族”分流的一个重要去向,政策导向作用远远不够。二线城市的“类蚁族”问题是教育继而引发就业的问题。二线城市的“类蚁族”不具有“巨大的破坏力量”,但需要人性的关怀,这是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之一。研究人才向下流动机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应当重点建设一批订单式的地方特色大学,使教育资源向二线城市转移。
三、报告的出炉与误读
3月20日,经过夜以继日的工作,按照老板及人才中心领导的指导意见,我们的报告几经修改最终完成并顺利的上交了部里。在上交之前,我突然觉得,我们的报告与北京廉思蚁族的报告有很大的差距,这对于正确认识蚁族问题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于是我写到:“经过连续半个月的夜以继日的工作,这篇高质量的调查报告终于完成,这是目前湖北省最翔实的关于蚁族的统计资料。建议在可能的情况下向媒体公布研究成果,以澄清人们对“江蚁”的误解。或者以研究报告和书刊的形式加以出版,其现实意义很大。”
部里采纳了这个意见,并申明准许在党报上发表,之后的的情况就是:不停的记者采访,而最终出炉的却是长江日报:湖北官方出台“蚁族”报告,八成为“穷二代”。之后才知道,湖北日报由于有一个“台湾周”的报刊档期安排而放弃了蚁族的新闻报道,认为已经没有了报道价值。
在接受长江日报记者采访时,我一再强调,工资低有其原因,比如实习,而且1500相对来说,在武汉还可以,江蚁很乐观,这是我们自己真实的感受,原因也谈了很多很多。可是,最终出来的仍然是一边倒的新闻效应。以误传误,一片哗然。和我们的报告主基调有很大出入。报告写道:“可以肯定的是,81.8%的毕业生家庭经济状况—般”这个81.8%是这样来的,其原题是:6、你来自城市还是农村?家庭经济状况如何?
A.城市,家庭经济状况较好 B.城市,家庭经济状况一般 C.城市,家庭经济状况较差 D.农村,家庭经济状况较好 E.农村,家庭经济状况一般 F.农村,家庭经济状况较差
我们只是把家庭情况分为较好、一般、较差三个档次,那就意味着这里的“一般”有“中等”的含义。至少和“穷二代”没有直接关系。而且我在报告中明确指出:“蚁族的形成原因到底和“穷二代”有多大关联度?”是有待深入研究的问题,并无此结论。
我们在调研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考研者往往是家庭情况较好的,至少都属于中产者。越是不找工作专心考研的,越是家庭情况较好,因为他们不愿意也不甘心做蚁族,有的是在找了工作之后发现实在没有前途就放弃了专心考研了。但是对于真正的穷二代,或者穷三代来说,即使是月收入低于1000元,他们也在像蚂蚁一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因为他们的家庭没有更多的钱来供他们专心考研,而他们自己也知道家庭情况,只能是边打工边考研,或者只能打工而没时间学习考研。因此,可以这么说,毕业以后考研者中,中产二代是主力军。因此就我个人看来,穷二代作蚁族,中产二代考研。
在这个事件中,政府的的确确是哑巴吃黄连,做了好事却无法被完全表达出本意,大家想一想,年后初八就下了函,这说明政府很关心蚁族问题,要真正弄清楚蚁族的情况。之后的电视台的介入则是弥补这个新闻缺陷的一些被动之举,实属无奈。而对媒体来说,吸引人们的眼球也是其重要的价值取向,也无可厚非,对于江蚁而言,看到了这样的报道以后,有些人居然得出了“这是政府说实话的一种表现”,或者完全表示认同“穷二代”,我这里想奉劝大家,在连蚁族都没有搞清楚之前,请不要再创造一个模棱两可的“穷二代”来加以佐证,这样不仅无益于问题的解决,反而会混淆视听,离正确的解决道路越走越远,因为我们已经连问题的实质都搞不清楚了。5月27日人民日报的时评题目是“应该关注‘蚁族’什么”。这明显是有含沙映射之意,从一个侧面告诉我们,我们的报告不应当关注蚁族的“弱势”,而是应当关注蚁族的未来。但是我在这里要申辩一下,我们的报告是完整的,是问题分析和政策导向完全结合在一起的,这点起码的思路还是有的。可惜的是,无论是报纸还是电视台,在采访我的时候都认为我把蚁族的定义解释一下是“浪费时间”。而解释我们的政策主张更是“浪费眼球”,“没有价值”。
殊不知,目前,对“蚁族”这一社会现象,媒体缺乏基本的社会学分析。他们根据毕业生的毕业人数来推断蚁族的总数,根据一两个访问就可以“大胆预言”,这是极不负责任的舆论误导。在我们调研组2010年3月6日上午在鲁巷广场参加的“江蚁”爱心献血活动中,媒体说有270多名蚁族参加,而实际到场的只有80名左右,但真正符合蚁族条件的不够10人。这已经充分说明媒体已经严重混淆了“蚁族”和“准蚁族”、“泛蚁族”、“类蚁族”的区别,这种混淆的宣传必然会夸大江蚁的现实情况。
历时二十天多天的调研结束了,期间经历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经历着,感动着,思索着。我们只希望把湖北省的蚁族情况真实展现给社会,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心愿。“蚁族”是一种客观现象,没必要被过度渲染。年轻人有一个艰苦奋斗的过程,经历各种艰难和辛酸,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媒体的正确报道不仅是媒体的职责,也是为政府提供准确的信息的重要途径,更是让蚁族尊严的生活的重要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