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荀子访问秦国


荀子入秦的时间当不超过公元前266年以前,即在秦昭王执政、范雎为相的时期,是时商鞅变法的政策已持续到第四代。因变法逐渐强大的秦国,此时足以傲视群雄。而在东方六国的眼里,处于西方偏远之地的秦国,完全是不讲文明的暴发户——但在让人看不起的同时,谁也不敢小视其军事实力。

既鄙视又不得不重视,六国的矛盾心理是否充分地投射在荀子的身上,不得而知。荀子是一个伟人,但不是神明,他或多或少会被主流舆论影响;如若带着预谋的批判心态走进秦国,而所见所闻,一定会让荀子感到颠覆性的反差。

果不其然,通过在秦国的参观访问和实地考察,荀子看到了一个“古代阳光照耀的秦国”——

从老百姓来看,习俗文明,民风朴素无华;

从官吏来看,谦恭节俭,爱岗敬业;

观察国都的士大夫阶层,廉洁奉公,不拉帮结派;

再看朝廷中枢,从容决定处理政务,几可称得上无为而治……

这是怎样一个安定和谐的社会,难怪荀子一唱三叹:秦国四世成就卓然,可不是侥幸所至,那是有其必然因素的,故有“非幸也,数也”之叹;秦国政坛的风气效率,差不多达到最高境界了,即所谓“治之至也”。

参观活动得出如此之好的印象,恐怕连荀子本人都大吃一惊。相对当时东方六国或后人对秦国的恶评,荀子的肯定在历史语境的格格不入中,显现了一个唯物论者的原则和气度。

但是,入秦之初的良好评介,不过是来自走马观花的泛泛而谈;对于秦国政治的归宿和路径选择,荀子的内心仍然有隐忧,需要从秦国君王得到更深入的了解。

 

 

 

 

秦国相邦范雎和荀子的会晤,当在秦昭王会见荀子之前。

此时的范雎作为秦王的最重要的辅臣和宠臣,是秦国政坛上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依据秦国接待六国宾客的惯例推测,想必也是他引荐了荀子和秦昭王的见面。

范雎和荀子一样来自东方,不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不同地是,范雎入秦和会见秦昭王,要比荀子麻烦得多。想当年,在魏国九死一生的范雎,得贵人相助“偷渡”到秦国,尽管有大臣引荐,仍然在一年之后才和昭王相见。当然,荀子不是当年的范睢,他的学术声名要响亮得多;再说此时秦国政坛已非昔比,太后一党擅权的问题已彻底解决,昭王在范睢的谋划下,正厉兵秣马,重新调整秦国的战略。情势变化之时,有东方大儒首次登门拜访,对秦国对秦王而言,都是一件有面子的事。

《荀子》中记载了两位重要人物的谈话片断——

秦王问,儒者对国家没有什么好处吧?

荀子说,儒者,是“法先王,隆礼义”的人,是使臣子谨慎守职而极其敬重君主的人。君主如用之,那么他们会认真做事;如果不用,他们就加入百姓行列老实做人;无论如何,他们都“必为顺下”,属于顺民。

秦王又问,儒者作君主如何?

荀子说,那就更好了,儒者当了君主,影响广大。无论是在朝上、官府还是民间,礼节、准则都能推行,好人好事等美德在社会就会蔚然成风。“四海之内若一家”, 凡是交通能到达的地方,没有谁不服从君王。

秦昭王很受用,夸赞讲得好。

被秦昭王称赞的这段对话,却并不为后人看好。首先昭王的问话不礼貌,当着大儒的面讥讽儒者没什么用,这份轻视,不说孟子,就是孔子也会给予反击。荀子则不然,他还在解释,甚至于还在讨好,竟然说出一定“必为顺下”这种没有“气节”的话。从中也能看到山地气质与河流气质“知识分子”处事方式的差异,荀子能够承受委曲以求变通,希望通过自己的苦口婆心,唤起当政者对隆礼的觉醒。

可惜,荀子说教没能打动不可一世的秦昭王。

秦昭王非同一般诸侯,在秦帝国争霸天下的征途中,他是叱咤风云的关键人物。作为秦国在位年代最长的君主,他公开对“王”的称谓表示不屑,并有过自称“西帝”的短暂经历。虽然,在东方合纵势力的讨伐下,他被迫取消帝号;但是,通过这一标志性的事件,他把壮志未酬的遗憾和一个未圆的帝业梦想,传给了后代,尤其是他的曾孙——秦始皇。

对于一个急于建功立业的大国之君来说,秦昭王此时并不需要治国的政治理念,而是需要立竿见影的争霸策略。仅就此而论,在秦王的心目中,一代大儒荀子的作用,远远不及亡命之徒范睢。

 

 

范睢是一位落难的士子,荀子是一位失意的士林领袖,究其身份的实质,并无太多的不同。但是从与昭王见面的目的上看,二人却是大相径庭。

荀子关注的是大方向,即秦国走什么道路的问题,哪种道路对整个社会有好处;范睢主要是出计谋,比如提出“远交近攻”方略,以便秦国各个击破,他关心的是秦国如何持续向外兼并发展的问题。这么说仍然还是问题的表面,背后的原因,是二人角色定位不同,范睢抱定死心塌地的决心,为秦国国家利益服务,从而实现自己的功业;而荀子,是为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鼓与呼。

定位关乎成败。从传播效果上说,荀子要说的很可能是昭王不感兴趣的话题,而范睢的言谈总能切中昭王的要害——因为,昭王只关心“怎么做”的问题,至于“做什么”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更不需要老师来教导。

荀子和范睢都可以归属于河流气质的士人,相比荀子的“上游型”特征,范睢大体属于“下流型”一类。他没有道德堤岸约束,任由自己向低处横流,以至于后来因妒忌秦国名将白起的军功,借秦昭王之命迫使白起自杀。

深切的“V”字型河床,两岸高高的峭壁,河流的上游命运,决定了荀子人生轨迹在秦国失意地拐了一个弯。一个伟人离开了一个正在开创伟业的帝国,能够给出的解释大约是“道不同”,那么荀子的道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