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人生状态(摘录)
人生的本与末
剑梅:读《红楼梦悟》,老想到书中的核心概念:悟,悟证,本真,诗意状态,无立足境,文学圣经等等,想和您谈论的问题很多。在讨论之前,我先告诉您一则读者很好的评价,您不上网,可能还不知道。这是广州一位读者的评论:
这是我近日读到的一本好书。但现在我没有时间做一个详细的读书笔记,而且也觉得实在无法“笔记”,因为刘再复是用一颗丰富的心灵对《红楼梦》进行深度的阅读、感悟、审美、思考,因此全书皆是发覆,高度凝炼,句句点睛。任何解读,都是画蛇添足。
从本书的开篇,就彻底颠覆了我从前对红楼梦的认识。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读过一样。也终于明白,以后是需用生命去一遍一遍地领悟《红楼梦》。刘再复说,在去国的十多年间,只要《红楼梦》在身边,故乡就在身边。他把《红楼梦》视为中国文化的无尽宝藏,中国文学乃至文化的艺术最高点,用“艺术大自在”来概括《红楼梦》的艺术形式。这种用心灵去阅读,和一般人用头脑去阅读,高下立见。
我读红楼梦,也看评论,也看连环画影视作品戴敦邦绘画,但从来没有像《红楼梦悟》带给我如此大的震撼和感动。改变了我看事情想问题的眼界和视野。或许是因为,《红楼梦》乃有阅历之人写给有阅历之人看的,也是写给有心人看的。本书名为《红楼梦悟》,乃是与俞平伯《红楼梦辨》相对。后书是我以前最爱的一本红楼梦评论,第一次让我知道红楼梦考证也是有趣的。俞平伯先生在晚年曾指出,世人看《红楼梦》,要多发掘《红楼梦》的人性宝藏;真正做到此的,便是刘再复先生这本《红楼梦悟》了吧。
刘再复先生在此书中推崇两位研究红楼梦的大家。一是王国维,二是俞平伯。王首先发现《红楼梦》的悲剧性和美学价值,但刘再复先生觉得都还不够,他认为《红楼梦》不仅是大悲剧,也是喜剧,是荒诞剧。人生的荒诞,舍本逐末,在红楼梦叫表现德淋漓尽致。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发现,而读者如我,却从来不知不觉。
……
再复:这位读者对《红楼梦》很熟悉,而且是个有思想的人。她的评论不长,但都说到点子上,要谢谢她的鼓励。她读出我在强调人生不可“舍本逐末”,很对。我读《红楼梦》正是读到了“本”,悟到了“本”。这个本就是生命本身,就是生命的本真本然状态,心灵的质朴状态。《好了歌》嘲讽世人殚思竭虑追求的外在之物,如权力、财富、功名等,都是生存的需要,但归根结蒂,这不是“本”,而是“末”。在曹雪芹看来,看不见的本,非实体的本,才有实在性,而那些末,那些物色、财色、器色等,可视可见,虽为实体,反而没有实在性,所以才叫做“色空”。我们不能读了几十年的书,探索几十年的人生哲学,最后还不知道人生的根本是什么,世界的根本是什么。
梅:您发现《红楼梦》不仅是个悲剧巨著,而且是荒诞剧巨著,《好了歌》正是荒诞歌。而所谓荒诞,也可以说是本末倒置,妄行妄为,只知争名夺利,沽名钓誉,巧取豪夺,为身外之物机关算尽,却不知守住心灵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这样就会出现“更向荒唐演大荒”的荒诞剧。从这个意义上说,《好了歌》又是醒世歌、警世歌,比冯梦龙编的《醒世恒言》深刻透彻,三言二拍也有人生提醒,但都是较浅显的因果提醒,不像《红楼梦》这种根本提醒,而且是高度审美性质的大提醒。
复:老子的《道德经》呼唤“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复归于太极”,也就是复归于生命的根本,回到生命的本真状态。老子用自己的原创的语言与思想,提醒人们不要陷入“末”中。在他看来,巧智、小知、小聪明都是“末”,物质技术与生存技巧也是末。贾宝玉在与薛宝钗的论辩中,强调“赤子之心”才是本,意思与老子相同。林黛玉帮助贾宝玉守护的也是宝玉的本,即宝玉的生命自然。贾宝玉是个诗人,诗人之本,就是诗人的赤子之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强调了这一点,强调有“真”,有赤子之心,才有境界。王熙凤极端聪明,但没有境界,她离诗很远。薛宝钗与林黛玉的差别,是人生境界的差别,林黛玉更真,更近太初太极,一点生存技巧都不懂。她是自然人,不是“做”出来的人,所以她总是被他者觉得不懂得“做人”,不如宝钗那样会“做人”。
梅:您以前曾对我说过,应当拒绝当薛宝钗,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你是在说不要像薛宝钗那样“世故”,那样会“做人”,说话做事都想迎合别人的心理。其实,要守住人生的根本和心灵的原则,就不能不让一些人不高兴。“率性之谓道”,林黛玉不知生存技巧,率性而言而为,倒是接近人生的根本。宝钗太讲究生存策略,太多迎合与俯就,离道反而远一些。
复:作为诗人,作家,最为重要的是要有一种独立不移的精神品格,确认生命只属于自己,率性而写,该说的话就说,不情愿说的话就不说,不必迎合他人与社会,更不要让他人的意志来牵制自己的思维。林黛玉的诗写得最好,境界最高,首先就是她本身的生命状态就是最好的一首诗,没有任何世故的一首诗。贾宝玉的生命本身也是一首绝妙的诗,堪称千古绝唱。他没有常人的一些机能,例如,他没有妒嫉的机能,没有贪婪的机能,没有仇恨的机能,没有作伪的机能,当然也没有世故的机能。没有这类机能的生命,才是“本真”,才称得上美。
《好了歌》与大乘止观哲学
梅:你说《好了歌》具有多重意蕴,多重暗示。把“好”字读作女子(女+子=好),《好了歌》便是女子的挽歌,诗意生命的挽歌。此时,《好了歌》是悲剧之歌。但“好”也可解释为“色”,而“了”则是“空”,世人都为金银娇妻争得头破血流,到头来还是骷髅一具,化入“土馒头”中,此时《好了歌》则可解为色空之歌,喜剧之歌。你有时还读作生死歌,宴席歌,千里搭长棚的宴席终有一散,也是再好总有一了;人生再辉煌腾达,哪怕身为帝王将相,也终究难免一死。最近你所写下的“悟语”,又把“好”与“了”做出“观”与“止”的解读,重心是感悟《红楼梦》的止观哲学,即人生行为应止于何处,这也涉及到根本,涉及到哲学,你能不能再说得更详细一些。
复:《好了歌》的内容很丰富,其中一项关键性的内容是佛教的“了义”与“不了义”。了义是真义,彻悟之义,知“了”、知“止”、知放下,便是彻悟。不知“了”、不知止、不明了义,就永远舍本逐末地荒唐下去。中国哲学、佛教哲学都很重视“止观”。从字面解,止是住处、栖宿处,从哲理意义上说,就是归宿之处,终结之处,终极之处。宇宙人生有没有止境,有没有终极之地,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如果先放下这个终极哲学问题,那也得面对一个人生索求何物、止于何处的问题。这样说来,就有一个大止观,一个小止观。我们通常说的“知止”,是儒家的止,还属于小止观。儒家经典《大学》一开篇就点名要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亲民,这是理念与行为,是观与行,最后要归宿到至善,进入道德境界。止观,观止,就像好与了,是一个事物的两面,即一体两面。佛教很讲止观,大乘经典上就说“法性寂然是止,法性常照是观”,也讲止,其圆寂,就是止,修炼一生就求一个圆满的止,即大圆融,大冲融,大慈悲,大智慧的终结。所以“止”乃是离一切相(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等),弃一切法一切缘。我读禅宗,读慧能,觉得它的止观,概而言之,便是观即看破。止即放下,把一切妄念、幻相、偏执、分别都放下,就是止。悟到空,彻底看破、彻底放下,就是大止了。
梅:老是读《古文观止》,却不知“观止”二字大有哲学,也大有来历。按你刚才所言,观是入门,止才是空门,也就是说,观是生存于万物万相之中而“察言观色”。通达人间形形色色,然后才看破超越,归宿于对世界本质人生本质彻底的了解。《古文观止》选本,也是先阅尽天下之文章,然后才了解最后的智慧所在。如果用观与止的视角看《红楼梦》,你觉得曹雪芹是止于何处?与儒家的“止于至善”有何区别?
复:浸透《红楼梦》全书的是佛教“观”与“止”的二大法门,内涵极为丰富,儒家学说无法可比。刚才我说,观是看破,止是放下。也可作另一阐释,止是定,观是慧。《六祖坛经》所讲的不二法门,便是定、慧不二,止、观不二。大观园便是大慧园,并非你所说的“察言观色”那么简单。佛教的观作为一种大法门,至少得用一部著作才能说清。你只要了解,观不是只用眼睛看,而是用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的全部根性去感悟把握宇宙人生,既观世界,也观自在。《心经》一开篇就讲“观自在”。儒家所说的观与止,只是对世俗世界的观察与归结,没有佛教的深广内涵。儒的止是止于道德境界,《红楼梦》的止则是止于佛教的澄明境界、宇宙境界,即空境、莲境,甚至“空空境”、“无无境”。不了解佛教哲学,就无法进入《红楼梦》精神的深渊。
梅:《红楼梦》的宇宙境界大于家国境界,也大于道德境界,那么,它是不是与道德境界无法兼容。
复:我在“《红楼梦》的哲学内涵”一章中,说《红楼梦》哲学是一个兼容诸家的哲学大自在,内涵非常丰富,对儒家“亲亲”等深层意识也不排斥。在世俗世界,宝玉不喜读孔孟圣贤书,却是一个孝子。不过,他和黛玉对宇宙人生的思索,又跳出世俗世界。《红楼梦》的哲学基石是“色空”,是禅宗的不二法门,它泯灭主客界限,也泯灭是非、真假、善恶等世俗定义的分别界限,所以它也不会有“止于至善”这种理念,相应地,它也绝对不会设立道德法庭。《红楼梦》不是止于道德境,而是止于宇宙境、澄明境,即最高哲学境。但《红楼梦》是文学作品,是史诗,它的哲学境又是诗境,哲学通过诗句、诗情、诗国、诗意生命来呈现,因此,它的止境也是诗化的止境。林黛玉就一直在寻找止境。叩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具体的带有人间性的止境,而她真正悟到的止境则是形而上意味的“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洁境,无立足境,这也是放下万相万缘的空境,空空境。她最后焚掉诗稿,就是彻底放下,彻底“止”,这是诗的圆寂。不仅用文字(诗)达到空寂之境,而且连表达空寂之境的寄存形式也归于空寂,止得很彻底。空寂是佛的最高境界,空是离诸相,寂是无生灭。
梅:林黛玉的止境是形上止境、大止境。回到三生石畔、灵河岸边,也属于大止境。然而,无论是林黛玉还是晴雯、尤三姐、鸳鸯,如果作为现实生活中人,她们的死亡又有一个现实的小止境。每个人的死亡境界都是极不相同的,小止境也千差万别。像王熙凤、赵姨娘的“止”(死)就很丑陋,而尤三姐、鸳鸯的自杀就很美。
复:佛教讲究止要止得“庄严”,也可用于小止境。在现实人生中,就是要止得有尊严。像嵇康那样,在临刑前还从容地弹奏了《广陵散》,无惧无畏,便是止得庄严。尤三姐、鸳鸯的自杀,也是止得庄严,给人间留下生命的骄傲,但人生之止除了死亡之外,还有生前也必须“知止”,必须知道放下。所谓“急流勇退”,也是一种知止。“有所为有所不为”,知道有些事不可为,心灵的道德边界不可跨越,也是“知止”。其临界点也是人的尊严。《红楼梦》中的贾瑞这类人,都是不知所止,所以死得很丑,止于没有尊严,赵姨娘也止于没有尊严。王熙凤的死,很凄凉,她也是一个不知所止的女人,一个没有力量抑制欲望的人。与王熙凤相比,秦可卿可算是一个“知止”的女子,她的自杀行为说明她还是知耻也知止。有大观眼睛,才能看清万有万相的真实,才能真正看破,也才有大止的智慧与气魄,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的结尾,发出大感叹,“来兮止兮”;他自己也“始于痴,止于悟”。
梅:《红楼梦》中“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是一种“知止”的呼唤;“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也是“知止”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知止”的层面很多,知道死的必然,也是知止的一项重要内容。海德格尔强调存在的意义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充分敞开,即知死才能知生,其实也是在说,知大止,方能知大生。今天和您一谈,多了一个“止观”视角,使我又向哲学之门靠近了一点。现在我还要问你,你在《红楼梦悟》中特别强调了《红楼梦》的总基调,是呼唤人要守持生命本真状况和诗意生活状态,可是,人类首先得生存,得为衣食住行这些没有诗意的平淡日常事务费尽心力,这两者如何得以和谐。我记得江素惠在采访您时,也提出类似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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