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华:《黑暗传》追踪


 

刘守华[1]

 

摘要:《黑暗传》是流传在鄂西南神农架一带,以盘古开天辟地,结束混沌黑暗为中心,叙说上古汉族神话历史的一部民间歌本,主要由歌师作「丧鼓歌」演唱.80年代初,本文作者关於《黑暗传》为「汉民族神话史诗」的评论曾引起热烈反响.经十多年不断追踪,不仅长诗的文本及其传承演唱习俗有新发现,而且在同明代《盘古至唐虞传》等通俗小说的比较对照中,揭示出它构成的奥秘.这件受到文化界关注的民间口头文学珍品的庐山真面目终於展现在人们面前.

关键词:神农架,《黑暗传》,丧鼓歌,盘古,神话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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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传》是叙述汉族神话,历史的一部民间长诗,由湖北神农架文化馆的胡崇峻发掘整理,1983年底出版的《神农架民间歌谣集》[1]中首次刊出.经有关学者作为汉民族罕见的「神话史诗」给予评说,新闻媒体多次报导,引起社会各方面的热烈关注.十多年来,胡崇峻一直在神农架地区坚持不懈地从事《黑暗传》多种文本的搜集整理工作,为保存这一份宝贵民族文化财富而饱尝艰辛.海内外学术界就其文化价值与来源所发表的不同意见,促使研究工作更加深入.2近来,由於胡崇峻对此诗的整理工作已告结束,加之《黑暗传》的手抄本和相关书面文献资料又有新的发现,在此基础上,笔者扩展文化史视野探寻《黑暗传》的来龙去脉,揭示它的庐山真面目,终於有了可喜的结果.

,《黑暗传》的文本及其演唱

《黑暗传》是一部怎样的作品 至今没有一个本子正式出版,而民间流传的多种文本在内容,文词上又有较大差异,这就给研究者带来了困难.评论《黑暗传》,首先就要对它现存的文本作一番清理和鉴别.

 1.1983年底首次在《神农架民间歌谣集》中刊出的《黑暗传》节选,原是神农架敬老院老人张忠臣家藏抄本,原标题为《黑暗大盘头》.1986年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以下简称《汇编》)一书时将它作为「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七」3全文收入,共一千一百余行.采取歌师对答即「盘歌」形式来展开叙说,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唱到禹王治水定乾坤,是一个内容较为完整,而且没有佛道思想掺入的较好的本子.和它内容基本相同的还有李树刚,宋从豹,危德富,王凯等人所藏的四个抄本.可见其流传之广.它也是笔者评论《黑暗传》所依据的主要文本.

 2有关《黑暗传》的重要报导和评论可列举如下篇目:

〈神农架发现汉族首部创世史诗〉,《湖北日报》,1984.9.21.

〈我国汉民族第一部创世纪史诗《黑暗传》在神农架发现〉,《人民日报》,1986.12.18.

刘守华,〈鄂西古神话的新发现神农架神话历史叙事长歌《黑暗传》初评〉,《江汉论坛》,1984:12,42-46.

刘守华,胡崇峻,〈《黑暗传》的发现及其价值〉,《春秋》,1996:3,45-47.

袁珂,〈喜读神农架《黑暗传》〉,《中国文化报》(北京),1987.2.4.

郑树森,〈《黑暗传》是不是汉族长篇史诗〉,《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1,127-130.

郭睿,〈《黑暗传》曦光初照〉,《中国青年报》(北京),1995.12.17.

陈炎,〈《黑暗传》:汉民族的史诗 ,《粤港信息报》(广州),1996.1.13.

钱玉林,《头朝下生长的树神龙架「史诗」漫议》,《文汇读书周报》(上海),1996.3.2.

刘守华,〈关於《黑暗传》的神话史诗说〉,《中国艺术报》(北京),1996.5.24.

3胡崇峻,李继尧编辑,《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武汉: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1986.7),93-137.

2.《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三」,4原是清同治7520日甘入朝的手抄本,经胡崇峻借来转抄载入此书,有残缺.另有「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一」,5由神农架歌师曾启明於40年代转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二」,6为神农架老歌师唐文灿家藏抄本.这两个本子均只存片断,内容同甘入朝抄本相近,可看作是它的补充.歌本中的神话有昆仑山聚化成盘古巨人开天辟地,女娲将天干地支神配合成夫妻等新奇叙述,染有道教色彩.

3.《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五」,7为神农架黄承彦所藏,本子上注明「光绪十四年孟月李德樊誊录抄写,字丑见笑」.笔者藏有它的复印件,全文共一千一百余行.以洪水泡天开头,禹王开河安天下结束.歌本中有释迦如来,太上老君,昊天圣母出场,著重叙述二龙相斗,洪水泡天,兄妹婚配,盘古召请日月升天等故事.叙事也较为完整生动.

4.《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四」,8为秭归县熊映桥家传抄本,从盘古开天辟地唱到夏朝结束,开头有佛祖派遣他的弟子皮罗崩婆去东土开天辟地并请日月升天,还有弘钧老祖用三支铁笔定乾坤,画出世界万物等情节.《汇编》一书收录的「黑暗传原始资料之六」,9也是神农架张忠臣老人家藏抄本.原题为《黑暗网鉴》,开头比较杂乱,后来叙述佛祖差遣盘古下山劈开天地,又去咸池召请孙开,唐末日月二神升天.这两个文本均染有佛教色彩,同周游《开辟演义》小说的内容相近.

5.宜昌县《新三峡》於1999年第4期刊出的西陵峡刘定乡家传抄本《黑暗传》,10笔者藏有它的复印件.以二龙相斗,洪水泡天开始,禹王治水结束。神奇色彩淡化而历史性,文学性则有所增强,结构完整,文句畅达,接近明代另一部小说《盘古传》.10此抄本刊於湖北宜昌县文联主编,《新三峡》,1999:4(1999.12),4-8.本文据原抄本复印件引述.《湖北日报》2000112就此刊出报导:〈三峡地区发现《黑暗传》手抄本〉.家住宜昌县小溪塔镇庙坪村(西陵峡口)的民间艺人刘定乡(1932- )19991214所写的〈自述〉中称:「我的祖父刘国才是个民间艺人,会坐夜打丧鼓,唱孝歌,他手抄有不少唱本,还买了一套锣鼓家业,都传给了我们.到现在祖父的那些东西大都散失了。我只把光绪元年的《刘氏族谱》和《黑暗传》留住了.我认为讲历史,讲孝道,不会错.只是那时管理严,没有人唱.1979年后,慢慢管得松了,为亡人唱丧鼓的风气又兴起了,我就把《黑暗传》传出让人们作丧鼓词.我也会唱丧鼓调,但记不全,只能照著本子唱.19989,我参加宜昌县文代会,成了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我在开会期间把《黑暗传》唱给文联主席黄世堂老师听,他说这有价值,别失传了,我就把祖父的手抄本复印了一份,经他整理评注,发表在《新三峡》上.

此外,胡崇峻近年还搜求到一个兴山抄本,宜昌市从事文化工作的彭宗卫藏有一个出自保康的光绪年间抄本,他们都将书页照片寄给了我.现在能够唱出全本《黑暗传》的老歌师已很难找到,但有不少人记得《黑暗传》的片断,笔者在武当山下的吕家河民歌村就听到过.这些口述唱段均未作主要研究材料使用.

从以上介绍可以看出:作为叙述汉民族神话历史的长诗《黑暗传》,在历经沧桑巨变之后,仍有十余种手抄本被发现,抄录的时间从清代到民国时期,流传的范围以神农架为中心扩展到鄂西北,鄂西南广大地区.现存文本可以归纳为四,五个彼此接近的系列,但还没有找到一个集大成的文本.尽管学人对其价值的评说见仁见智,高下不一,而这一系列抄本的真实可靠性却无可置疑;文本的多姿多采及其流传地域之广,正表明它生命力之强旺和影响之深远,值得人们倍加珍视.

这些手抄本自然也有可读性,有一个清代抄本上就写道:「此本传下常常看,清闲自在有精神.」就其本来面目而言,原是作为歌师傅演唱《黑暗传》这部大歌的底本而存在的,最合适的称呼是「歌本」.这一特点已经十分明显地烙印在它的语言和结构上,如「鼓打三阵把歌叙,别的闲言丢开去,《黑暗传》上唱几句,从头一二往前提.」「仁兄莫要打枝桠,听我来唱根由话.别的事情我不叙,就讲日月来出世.」既然不是作为书面文学而创作的,篇章结构和文词也就比较质朴粗疏,没有传统诗文那样的精细优雅.

《黑暗传》作为叙述神话历史的一首大歌,通常在居民办丧事时,由大歌师演唱.鄂西南和鄂西北一带,老人逝世后,灵柩停放家中,亲友乡邻聚会,要请歌师「闹夜」,「打待尸」.或坐唱,或围绕灵柩打转唱,或边唱边跳,常常通宵达旦,以慰藉死者及孝家.《黑暗传》就是在这种场合下作为「孝歌」,「阴歌」,「丧鼓歌」来演唱的.有一支「歌头」对此作了十分生动有趣的叙说:

董仲先生(民间传说为董永之子,即汉代的董仲舒)三尺高,挑担歌书七尺长.这裏走,那裏行,挑在洞庭湖裏过,漫了歌书几多文.一阵狂风来吹散,失散多少好歌本.一本吹到天空去,天空才有牛郎歌;二本吹到海中去,渔翁捡到唱渔歌;三本吹到庙堂去,和尚道士唱神歌;四本落到村巷去,女子唱的是情歌;五本落到田中去,农夫唱的是山歌;六本就是《黑暗传》,歌师捡来唱孝歌.

演唱均有锣鼓伴奏,且通宵达旦不停,这就不是一两个歌师所能胜任的,常常要请一个乃至几个歌班子参加,采取彼此盘问对答的方式来演唱,实际上是一种赛歌.这从歌本中也可以看出,如《黑暗大盘头》中就写道:

「歌师你且慢消停,我把仁兄称一声,盘古怎麼来出身 盘古怎麼来出世 怎麼来把天地分 」「歌师听我说分明,我把根由说你听,今日鼓上遇知音.混沌之时出盘古,洪蒙之中出了世,说起盘古有根痕.」因为它是就中国历史(人们把有关神话传说也作为一部分历史来看待)和祖先功业盘根究底,民间也称它为「根古歌」.丧事属红白喜事,歌师开口唱起来并无严格限制,娱乐逗笑的「荤歌」也是不可缺少的.《黑暗传》篇幅长,内容古朴庄重,实为「歌中之王」,只有资格老,才学高的大歌师才能演唱.演唱全本《黑暗传》为盛举,乡村并不常见,抢先唱《黑暗传》被认为是「巴大」即逞能的表现,常引起纠葛.旧时,妇女是不能开口唱《黑暗传》的,有一首民歌就唱:「各位歌师都请坐,我忙架火烧茶喝.奴家爹妈嘱咐我,你到孝家去唱歌,莫唱《黑暗传》,唱了挨家伙.[2]正因为如此,民间才把《黑暗传》歌本精心传抄,并作为「传家宝」世代珍藏.也正因为它不同於那些在日常场合可以即兴唱出的短歌,演唱的机会少,能够把全本唱下来的老歌师也就越来越少了.

作为一种口头文学,变异性是它的重要特徵之一.《黑暗传》以多种文本流传於世,正是这种变异性的表现.它有一个大致相同的模式,即从混沌黑暗,开天辟地唱起,到三皇五帝安定乾坤,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作结.不同的歌师在演唱时不仅可以有所发挥,由於歌场上的盘问对答具有比试高低的竞赛性质,还迫使歌师不得不广采博收,别出心裁:张歌师唱盘古是天精地灵在昆仑山聚化而成,李歌师则唱盘古是佛祖从西天差遣而来.他们并非简单传承,而是在传承中有所创造,在因地制宜的变化中显出地方风土人情和歌师个性特色.

,《黑暗传》的构成与明代通俗小说

《黑暗传》是什麼历史时期的作品,它是怎样构成的 笔者在1986年写成一篇文章中,初步推断它产生於明代.所依据的线索是《神农架民间歌谣集》中所载的《四游八传神仙歌》.它是用老歌师的口吻唱出的:「来到丧前靠裏转,手拿书本看一看,想唱四游并八转.」接著介绍「四游八转」一共12部叙事长歌的篇名和梗概:

第一传,《黑暗传》,盘古开砍无人烟;第二传,《封神传》,姜子牙钓鱼在渭水边,春秋列国不上算;《双凤奇缘》第三传,说的昭君去和番.第四传,《火龙传》,伍子胥领兵过昭关;第五传,《说唐传》,秦琼保驾临潼山;第六传,《飞龙传》,存孝领兵定江山;第七传,《精忠传》,大鹏金翅鸟临了凡;第八传,《英烈传》,朱洪武登基往后传.

这八转数出头,车转身来说四游.第一游,是《东游》,王母娘娘把行修,张果老骑驴桥上走,……第二游,是《南游》,观音老母把行修……第三游,是《西游》,唐僧取经多辛苦……第四游,是《北游》,祖师老爷把行修…….[3]

查考文学史,这「四游八传」的歌本,都有同名同内容的神话历史小说流行於明清时期,它们大多刊刻於明代中后期.在《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4],除歌本《火龙传》尚未找到相关的小说外,其它11种歌本均可与相关小说相对应,这就是《封神演义》(《提要》页119),《双凤奇缘》一名《昭君传》(《提要》页612),《说唐演义全传》(《提要》页490),《岳武穆精忠传》一名《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提要》页200),《飞龙全传》(《提要》页530),《英烈传》(《提要》页53),以及《四游记》(《提要》页615).[5]由此可以推断,歌本《黑暗传》的构成也应有相关的小说作为参照,并非纯粹的民间口头文学创作.但前些年未能找到具体佐证.现在循此线索,终於找到了同《黑暗传》相关的两部神话,历史小说,这就是署名竟陵(湖北天门)人钟惺编辑的《盘古至唐虞传》(简称《盘古传》),以及署名周游编撰的《开辟衍绎通俗志传》(简称《开辟演义》).[6]将歌本同小说相比较,不但有助於我们认识《黑暗传》的特徵与价值,而且可以基本解开这部罕见民间长诗构成演变的谜团.

()《黑暗传》和《开辟演义》相比较

《开辟演义》共80,叙述从盘古开天辟地起到周武王伐纣为止的古代历史,署周游编撰,著者生平不详,大约刊刻於明天启,崇祯年间,有多种版本传世.它是作为讲史小说来写的,但事涉上古,正如王黉在序言中所写,「因民附相讹传,寥寥无实」,於是著者「搜辑各书,若各传式,按鉴参演,补入遗阙.……而识开辟至今有所考,使民不至於互相讹传矣.」实际上它是综合正史记述,按正史框架,再吸取神话传说加以补充的一部小说.

中国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在《中国神话史》中评述它的价值时,特别提到此书对盘古「左手执凿,右手持斧」,完成开天辟地伟业的描写,是对三国时吴人徐整在《三五历纪》中所述盘古神话的发展,「可以说是根据民间神话的精神,恢复了古神话的本来面貌.[7]把它和《黑暗传》相比较,撇开共同叙述的天地人三皇治世,女娲炼石补天,炎帝神农尝百草,黄帝战蚩尤等流行神话传说不论,更为明显的联系是关於盘古出世,日月升天的新奇构想.盘古本来是首次见於三国时期《三五历纪》一书,出自虚构的神话人物,其身世是一片空白.《开辟演义》借用佛教传说来构造盘古形象,说释迦牟尼佛见南瞻部洲洪蒙久闭,同观音大士商议,派遣弟子多崩娑那来到南瞻部洲大洪荒处开天辟地,「成万世不朽之功」.盘古用斧凿开辟天地之后,因没有日月照耀,不分昼夜,佛祖又令多崩娑那即盘古去咸池召请日月升天.「太阳日君,姓孙,名开,字子真,乃男身;太阴星君姓唐,名末,字天贤,乃女身.二人自天地消闭之后,阴阳相混,隐避於咸池,出居不离.」他俩最初不愿出山,因升照必然夫妻分离.后佛祖交代:「汝若去到咸池,将此真言念动,先分其阴阳,次伸出左手招日,又伸出右手招月,诵心经七遍,送上天宫,则阴阳自分而成昼夜矣.」盘古照此办理,从此日月相照,昼夜分明.

《黑暗传》的熊映桥抄本(资料之四)和张忠臣抄本(资料之六)的部分内容与之相关.张本的开头部分,讲「混沌初开出盘古,身长一十二丈五,手执开天辟地斧.佛祖差他下山来,来到太荒山前存.」他念动「心经咒语」劈开天地之后,又奉佛祖之命,前去咸池相请日月上天庭,日月二神开始不予理会,盘古「心经七字念分明」,於是「孙开唐末无计生,夫妻只得上天庭,一月夫妻会一面,普照乾坤世上人.」不仅情节一致,而且所出现的人名,「心经咒语」的字音也相同,可以有力地证明,《黑暗传》的这一文本在创作过程中参照过《开辟演义》.[8]但这一抄本并非照搬小说情节,在佛祖之上有混沌老祖,和佛祖平起平坐的还有洪钧老祖,因而混杂著佛道影响.

关於盘古召请孙开,唐末升天成为日月二神的情节,由於它富有人情味,被《黑暗传》的三个抄本所采用.有趣的是,在一本民间流传的《鲁班经》中,也载有日月姓名为孙开,唐末之说,可见其影响之广.[9]印度佛经中的日月大神均为男性天子.将日月姓名定为孙开,唐末,且说他们为一对夫妻,在中国其他众多神话典籍中尚未见到,其来源有待查考.

()《黑暗传》与《盘古至唐虞传》相比较

《开辟演义》只不过是《黑暗传》构成时所参照的小说之一.契合之处更多,联系更为紧密的是另一部小说《盘古至唐虞传》.此书共七回,分上下两卷,从「盘古氏开天辟地,定日月星辰风雨」开始,叙述到舜帝南巡,崩於苍梧之野结束.中间按三皇(天皇,地皇,人皇),五帝(伏羲,神农,黄帝,,)系统叙说中华文明的肇始,穿插著女娲炼天,神农尝百草,黄帝战蚩尤,颛顼捉鬼,尧舜禅让帝位等神话传说.将《黑暗传》抄本和这部小说相对照,立刻发现了一系列相同之处.且不说三皇五帝这个大的历史序列相吻合,还有好些出自想像虚构的生动情节乃至细节渲染也惊人地相似.

关於盘古开天辟地:《盘古传》写盘古氏在天地将分未分时节生於太荒之野,他想将混沌不分的天地劈开,因西方为金乡,土最坚刚,便朝西行走.「行至西方,觅了一块尖利的石,他认得是西方金精化就,这石如斧,能大能小,能扁能圆.」可是没有敲斧的椎,他又继续前行,在铁山下找到由铁石之精所化的大椎,这椎同样如斧一般可以自由变化.他「拿椎并斧,见有粘带不得开交的,把斧一凿,滑喇喇的一声响,天拔上去,地坠下来,於是两仪始奠,阴阳分矣.[10]在新发现的西陵峡农民刘定乡家传《黑暗传》抄本中,所叙述的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情景,其构想与之完全一致:「你看庚辛金是西方,盘古来到西方上,见一金石放毫光,重有九斤零四两,要重就重,要轻就轻,好似斧头一般样.又见山凹裏放毫光,见一铁树二丈长,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要圆就圆,要方就方,好似把子一般样.金斧铁把自相当,劈开天地分阴阳.[11]关於黄帝战蚩尤:黄帝与蚩尤之战是中国古代的一个著名神话故事,《盘古传》把它加以历史化,叙述轩辕黄帝访贤,以风后为相,力牧为将,排出一个神奇古怪的「握机八门阵」,遂擒杀蚩尤.「不是握机奇上奇,刀头难取蚩尤血」.「杀蚩尤时,颈血一带,冲天而起,飞向(山西)解州一带地方一大池内.其池周旋有八十里宽,蚩尤之血落在其中,便将池水化而成卤.自后到六月炎热时候,池上结成盐版,今解州盐池是也.这州因蚩尤故名解.[12]这裏关於蚩尤血化成解州盐的传说,取自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一书.至於「握机阵」,看来就是小说作者的杜撰了.从西陵峡《黑暗传》抄本中,我们看到下列唱词:「领大兵来去相争,排下一个握机阵,捉住蚩尤一个人.他把蚩尤来捉倒,一刀两断就斩了,颈项鲜血往上冒.颈项鲜血从头起,招盐板成咸汁,后人将来作盐池,熬出盐来传后世.[13]在神农架李德樊光绪年间转抄《黑暗传》中也有内容大同小异的叙述:「蚩尤弟兄人九个,困住轩辕难脱身,风后力牧为大将,摆下握机八门阵,蚩尤血飞三千里,飞在山西盐田城.[14]歌本同小说的关联十分明显.

关於神农尝百草:神农架张忠臣家藏抄本《黑暗大盘头》中将毒草人格化,使故事叙述新奇生动:「神农治病尝百草,劳心费力进山林,神农尝草遇毒药,腹中疼痛不安宁.急速尝服解毒药,识破七十二毒神,要害神农有道君.神农判出众姓名,三十六计逃了生.七十二种还阳草,神农采回救黎民,毒神逃进深山林.至今良药平地广,毒药平地果然稀.[15]想不到在小说《盘古传》中,也有相类似的描写:「神农未尝药前,有十二种毒药毒神商量道:『明日神农来尝百草,自然辨出我们毒性,世上便晓得我们名头了.不如大家集作一伙,一日裏使诸毒并作,他便不能自治,岂不为妙.』商量已定,神农氏果然尝百草,一日遇十二毒神,肠翻腹痛.而皆得服解毒草木之药,力化之,遂作方书……那十二毒神,知他著方书把他毒性毒名都疏明出来,商量道:『我和你诸人却作恶不得,不如躲在深深山中藏身.』所以毒药多生在深山裏.[16]关於颛顼治鬼:颛顼为黄帝之孙,即帝位后传说民间鬼怪肆虐,上述《黑暗大盘头》有一段专唱此事:「颛顼高阳把位登,多少鬼怪乱乾坤……东村有个小儿鬼,每日家家要乳吞.东村人人用棍打,打得骨碎丢江心.次日黑夜又来了,东村人人著一惊.将他紧紧来捆绑,绑块大石丢江心,次日黑夜又来了,东村扰乱不太平,将一大树挖空了,放在空树裏面存.上面用牛皮来盖紧,铜钉钉得紧腾腾.又将酒饭来祭奠,这时小鬼才安宁.[17]小说《盘古传》就同一故事叙说得更为细致:「东村裏捉得一个小儿怪……要乳吃,家人以棒乱击小儿骨头,节节解散,散而复合者数四.叫家人以布囊盛住,提去三五里远,投入一枯井中.次夜又至,手擎布袋,在庭上抛来掷去,跳跃自得.众人又拥出擒住,复以布囊如前盛之,紧紧绑缚.又把索子悬个大石头沈在河水深处去了.次夜又来.……家人预备大木,凿空其中,待他来擒於空木中藏之,以大铁叶压住它两头,以钉钉之,把酒肉同往,悬巨石流之大江.……今不复来矣.[18]祸害人类的鬼怪,不过是我国古代先民对与人为敌的自然界异己力量的一种幻想虚构形象.在这一背景上,人们想出了将树挖空做成鼓来震慑鬼怪和以酒食来祭奠鬼神的对策,它成为后来广传於世的习俗.就这一故事来看,歌本和小说的关联也是很明显的.

还有一个值得提起的例子,《盘古传》在写到日月风雨生成时,撇开神话传说,由作者直接出面,介绍一年四季风雨的名称及其变化:「天地氤氲之气,自然寒温冷暖.春有和风,夏有薰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又有东西南北之风.有了风,天地之气疏通,自然有雨.……清明有杏花雨,三月有榆荚雨,四月有黄梅雨,五月有分龙雨,六月有濯枝雨,七月有洗车雨,八月有豆花雨,九月有黄雀雨.然雨生於云兴,冬至有泛阳云,立春有春阳云,谷雨有太阳云,立夏有初阴云,夏至有少阴云,寒露有正阴云,霜降有太阴云.[19]在西陵峡《黑暗传》抄本中竟然也有这样的穿插,只不过是用歌师传对答的方式来表现:「老仁台听从容,不知风有几多风 春有河风,夏有洞风,秋有金风,冬有雪风,又有谷风岩风烈风,又有东南西北风,各样风色大不同.风裏根由讲清楚,满天又有云合雾,……不知云有几样云 一年四季有云星.立春有春阳云,谷雨有太阳云,立夏有初阴云,夏至有少阴云,寒露有正阴云,霜降又有太阳云,又有浮云合妖云,五色祥云照乾坤.云裏根由说与你,后来兴云必下雨,不知雨有几样雨 ……正月梅花雨,二月杏花雨,三月偷桃雨,四月黄梅雨,五月榴花雨,六月为妖雨,七月洗车雨,八月豆花雨,九月黄雀雨,十月耳露雨.天下从此有了雨,万物从此皆生起.[20]彼此间的血肉关系一眼即可看出.

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文本的近似有几种不同情况,既有彼此存在直接联系互相影响的,也有不谋而合平行类同的,还有共同源於第三者的,不能一概而论.就我们所列举的实例而言,《黑暗传》歌本中的有关内容,可以断定是受小说影响所致,看不出存在相反的情况.因小说的内容与形式更完整充实,当时刊刻成书,影响也更为广泛.从「四游八传」的构成来看,将小说内容简化和通俗化,改编成便於口头歌唱的长篇叙事歌本,在明清时期已蔚成风气,《黑暗传》也未能例外.但《开辟演义》和《盘古传》两部小说对歌本的影响又有不同的特点.《开辟演义》以盘古为佛门弟子,属於外来佛教文化对民间口头文学的渗透.《盘古传》中的有关情节,如盘古以斧劈开混沌,毒草畏惧神农逃入深山,颛顼用鼓来制服鬼物,以及给四季风雨命名等,看来都不是出於小说作者个人的随意杜撰,而是吸纳相关民俗和民间传说所致.《盘古传》署名竟陵(天门)钟惺编辑,苏州冯梦龙鉴定,史家对明代署名钟惺的小说多视为伪托,但也无实据加以否定.小说作者在「遵鉴史通纪为之演义」的主旨下,吸取一些民间口头传说予以充实,实为当时小说创作的风尚.面向大众的《黑暗传》又将小说中富有泥土气息的有关叙说吸收进来化为歌本,正是顺理成章的事.通俗小说的创作努力吸取民间口头文学素材,民间文学又在小说刺激下更趋活跃兴盛,两者互相刺激相得益彰,成为明代社会文化的一大特徵.其影响延伸后世,历久不衰.

研究《黑暗传》同两部小说的关联,有助於我们了解它的创作过程和产生背景.同时我们还须指出,《黑暗传》在内容和形式上又明显超越了小说,表现出它构思奇妙,大胆创造的特色.特别是围绕盘古所构造的宏伟创世情景:

古时乾坤黑暗如鸡蛋,迷迷蒙蒙几千层.后来有一个叫江沽的大神出来造水.在一片荷叶上,滚动著一颗巨大露珠,「露珠原是生天根」,浪荡子误食露珠,被江沽咬死,尸分五块,抛入海洋,长成昆仑神山.由昆仑山孕育出盘古:「海裏长出昆仑山,一山长成五龙样,五龙口裏吐血水,天精地灵裏头藏,阴阳五行来聚化,盘古怀在地中央.怀了一万八千岁,地上才有盘古皇.」昆仑山为天心地胆,盘古在山下用斧椎劈天地,又去咸池相请日神孙开,月神唐末升天,光照乾坤.「太阴太阳儿女多,跟著母亲上了天,从此又有满天星.」随后盘古将自己身躯化成山河草木.女娲出世,把自己身边的两个肉球剖开,一边跳出十二个男子,另一边跳出十个女子,原来它们是天干与地支,「天干为男又为阳,地支为妻又为阴」,从此阴阳配合繁衍出众多子孙后代.天地开辟后发生过一次大洪水,「洪水滔滔怕杀人,依然黑暗水连天.」在洪水中,五条龙捧著一个大葫芦在海上漂流,葫芦裏躲藏著两兄妹,出来后由乌龟做媒结成夫妻.兄妹成婚三十年,生下一个肉蛋,「肉蛋裏面有百人,此是人苗来出世,才有世上众百姓.」《黑暗传》有三个文本唱到兄妹成婚,并认为这兄妹俩就是伏羲,女娲:「说起女娲哪一个 她是伏羲妹妹身,洪水泡天结为婚.」以上内容,均为两部小说所未载.而《黑暗传》则在洪荒时代的大背景上给予突出表现,成为独具特色扣人心弦的篇章.这裏应当特别提到关於伏羲,女娲的神话.在备受学人重视的从湖南长沙楚墓中出土的帛书神话中,就已将雹戏(伏羲),女娲两位创世大神确定为夫妻关系,[21]汉代画像石刻上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作交尾扭结之状,也是夫妻身分的象徵.宋代罗泌《路史后纪》注引汉代《风俗通》也称:「女娲,伏希(伏羲)之妹」.那麼,他俩究竟是夫妻还是兄妹呢 唐代李冗《独异志》中载有「女娲兄妹二人」,因当时「天下未有人民」,便用熏烟方式占卜天意,以兄妹关系结成夫妻.但故事中并未点明其兄是伏羲.这成为引起学人争议的一个神话学悬案. 40年代闻一多写作〈伏羲考〉,就当时南方苗瑶等少数民族口头神话的发现写道:「直到最近,人类学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在许多边疆和邻近民族的传说中,伏羲,女娲原是以兄妹为夫妇的一对人类的始祖,於是上面所谓可以争辩的问题,才因根本失却争辩价值而告解决了.

总之,「兄妹配偶」是伏羲,女娲传说的最基本的轮廓,而这轮廓在文献中早被拆毁,它的复原是靠新兴的考古学,尤其是人类学的努力才得完成的.[22]而在《黑暗传》这部明清时代即已构成,以口头和书面两种方式传承的长诗中,就有伏羲,女娲在洪水泡天人类灭绝后兄妹成婚的故事.近年在武当山一带发现的一部《娄景()书》的手抄本,对这一故事更有十分细致生动的叙说:洪水淹天七日七夜,伏羲,女娲兄妹二人从葫芦中走出,占卜天意成婚.须弥山一「金龟道人」热心撮合此事,被女娲用石头砸碎身躯.后经伏羲「捡来兜起」,形体遂成今日样子.这位金龟道人后来成了真武大帝手下镇守北方的一员大将.《黑暗传》中关於伏羲,女娲的叙说同这部民间刻印的小书以及武当山真武信仰可互相佐证.在人类学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的故事的传承显然不限於少数民族地区.这样,它就对中国神话史的一个重要论题给予了补充.

由此可见,《黑暗传》不仅作为歌唱的本子,体裁上不同於小说,是对散文叙事作品的再创造;它在吸取小说内容的同时,又用民间口头传承的神话说给予补充丰富,从而使它超越小说,成为内容与形式都奇特不凡的一件民间叙事诗歌珍品.

,《黑暗传》与中国「神话史诗」

将《黑暗传》视为「汉民族神话史诗」,是由笔者最先提出的,我写的〈鄂西古神话的新发现神农架神话历史叙事歌《黑暗传》初评〉,先在19847月於贵州举行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学术讨论会上发表,后在《江汉论坛》1984年第12期刊出.文章中最重要的一段话是:「它表明在汉族地区也有神话史诗一类作品在民间口头流传.五十年代以来在我国南方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发掘出一系列神话史诗(或称创世史诗,原始性史诗).如苗族的《金银歌》,《古枫歌》和《洪水滔天》,瑶族的《密洛陀》,彝族的《梅葛》,彝族阿细人的《阿细的先基》,纳西族的《创世纪》,白族的《开天辟地》,壮族的《布帕》,拉祜族的《牡帕密帕》,阿昌族的《遮帕麻和遮米麻》等.过去人们以为在汉族地区,已经没有远古神话,更没有神话史诗在民间口头流传.神农架《黑暗传》的发现便填补了这一空白.[23]拙文发表前寄给中国神话学会主席,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审阅(并附有关原始资料),他於1984131回信说:「你说《黑暗传》是汉民族的神话史诗也不错,不过毋宁说它是广义的神话史诗更为妥切.广义神话史诗,还是应该列入神话研究考察范围.我看这当中有古老的风格独特的民间传说,也有农村知识分子(三家村学究)根据古籍记载串联而成的艺术加工,这是二者结合体.但也极为珍贵,贵在数百年前就有人将神话,传说,历史联为一气,作了初步的熔铸整理.」后来他在阅读资料汇编本后,又写了一篇短文发表.袁珂先生当时没有把《黑暗传》同《开辟演义》,《盘古传》联系起来,但他从手抄文本中,已经洞察出它的构成及特徵.十多年追踪研究的结果,完全证实了他的真知灼见.因此他在阅读一些争议文字之后,1996315来信说:「关於《黑暗传》的评价问题,如果从前报导偏高,自可作适当纠正.至於我从前神话史诗的提法,至今检讨,尚无异议.」有些学人认为把《黑暗传》作「史诗」看待评价过高,主要是由於对「史诗」概念的理解不同所造成的.美籍华裔学者郑树森的评论最具代表性:「史诗的观念源自西方……史诗一定要长篇叙事,而主角必须为英雄豪杰,出生入死,转战沙场.」「《黑暗传》徒有神话,没有英雄历劫征战,是不能称为史诗,而仅可视作长篇神话故事民歌.[24]一般学人均以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为范本,这样,《黑暗传》自然难以与之相比.殊不知中国民间文艺学家对「史诗」类型已作了新的区分.将民间口头流传的史诗作品区分为英雄史诗和创世史诗(或称神话史诗,原始性史诗)两大类,并将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一系列长诗归属於神话史诗之列,起始於著名学者钟敬文主编的高校文科教材《民间文学概论》.[25]著名学者杨主编的《民族学概论》中也持同样观点,文字表述更为简明:「根据内容的不同,史诗可分为创世史诗和英雄史诗两大类.创世史诗是较早期出现的,具有浓厚神话色彩的史诗.故也有人称之为原始性史诗或神话史诗.我国许多少数民族中,就流传有许多这类史诗.36[26]中国社科院文学所集体编撰,由毛星担任主编,1983年问世的大型著作《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以及现正陆续问世的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多卷本《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丛书》,都是据此基本理论来评判有关民间长诗.这在民间文艺学和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领域,已成为普通常识.

中国北方多产英雄史诗,《格萨尔》,《玛纳斯》和《江格尔》就是代表;而南方则多产神话史诗,存在一个「神话史诗群」.[27]最先人们只看到这类神话史诗在少数民族中间传承,《黑暗传》的发现,表明南方汉族地区,也有相同类型的神话史诗存在,它们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之共同展现.《黑暗传》和南方少数民族的一系列神话史诗相比较,其共通之处是以远古创世神话为主体,由大歌师在神圣场合下用古朴庄重的格调演唱,怀著深沈情感追忆那些创世大神与文化英雄实即本民族先祖艰苦缔造文明的功业,使民族文化传统得以深刻烙印在子孙后代心头而世代延续.由此显示出它的巨大价值.国外人类学倡导用关注口头沟通方式的「展演」(performance)说来研究民间口头文学,[28]对我们正确估价《黑暗传》极有启发.如脱离演唱过程,单纯从抄存书面文本的篇章字句给以浮浅评说,势必难以认识它的宝贵价值.

《黑暗传》和兄弟民族的神话史诗的主要相异之处,是它有文人直接和间接参与创作,从汉族深厚的书面史传文化包括神话历史小说中间吸取了滋养,历史序列和正史相一致,神话历史化色彩较为浓重.它是一种次生态而非原生态文本.这一鲜明特徵既表现出它的优越性,也有它的局限性.因而把它作为「广义神话史诗」而不是典范的神话史诗来看待更切合实际.

《黑暗传》的有些文本中,杂著佛教和道教影响,但没有占据主导地位,掩盖其主体面貌.有学人提出,它是否属於历史上白莲教的经卷,是不是就是白莲教支派魔公教的〈佛说黑暗经〉 笔者经友人大力协助,找来《桂西民间秘密宗教》资料本中附载的〈佛说黑暗经〉,好在篇幅不长,现照录全文如下: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树底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一千二百五十人说法.俱尔时世尊举大梵音放大光明,照见一十八重地狱.各重门间狱中罪人受苦恶道,黑暗道中慈人,有钱若前劫,若五劫,不得见三光一切人等俱皆大欢喜曰.一切信之.尔时地狱弥陀观音金刚药王一切菩萨,尔时伏告大众不敬日月三光,不信佛道造重罪孽.尔时诸大菩萨此经不可思议,功德善哉.白伏说此经,一切世间之人死后三年,家中勿忘举行,作礼而退.

这裏讲的是世间不敬日月三光,不信佛道之人,因罪孽深重而双眼失明,受黑暗之苦.念说此经乃可消灾.它同叙说盘古在远古混沌黑暗中开天辟地功业的《黑暗传》风马牛毫不相干.

此外,据多年研究民间宗教的学者指出,「白莲教的信仰基本上是围绕无生老母的创世以及三期末劫和弥勒佛的救世展开的.」「无生老母是明清白莲教的最高崇拜,也是区别於其他宗教如佛,道教的主要标志.[29]无生老母信仰必然导至对中国历史序列的完全否定.《黑暗传》流行地区虽有白莲教的巨大影响,却并未打上无生老母信仰的印记,它依托「按鉴参演」的神话历史小说而又同采自民众口头的神话传说来糅合成篇,就整体而论,仍不失为一件质朴清纯的民间口头文学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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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就《黑暗传》这部奇特的民间长诗进行了长达15年的追踪研究.它最初引起传媒关注的,主要是这部长诗是否属於汉民族罕见的「神话史诗」;因学界对「神话史诗」概念的理解不一,便引起争议,这是正常而合理的现象.其实它归属於何种文学体裁,并不能决定其价值之高低,关键还是要对作品本身的各个侧面进行深入考察,方能恰当评估其价值.这正是笔者追踪的重点.有的评论者既未读到相关原始资料,也不去了解作为一件口头传承之作所依附的民俗文化背景(如全文将「神农架」错成「神龙架」),只就他人文章中引述的几段唱词,觉得「文词粗俗」,和经典史诗的风格迥然有别,便简单地对整个作品加以否定.这自然难以使人信服,也是学界浮躁之风的一种表现.

《黑暗传》不同寻常之处,不仅在於它拥有多种大同小异真实可靠的手抄文本,还在於它以口头演唱方式楔入当地民俗文化之中,赋予那些古朴神话以鲜活姿态.在《黑暗传》流行的鄂西南地区,有楚国大诗人屈原的故乡.屈原《楚辞》中包含著丰富的古神话,〈天问〉就一系列神话穷根究底,同歌师在演唱《黑暗传》时的盘问对答一脉相承.就《黑暗传》的具体内容而论,还看不出同楚辞神话有直接关联,但楚地自古以来,有「信巫鬼,好淫祀」的传统,《楚辞》中的〈九歌〉,就是对南楚民间祭神歌的加工,作为「阴歌」,「孝歌」在丧礼上演唱的《黑暗传》,实际上也是祭神歌的延伸.本来秦汉以来南方就有对创世大神盘古的信仰,宋代文献还载明「荆湖(洞庭湖)南北以十月十六日为盘古生日」,但未见对其事迹作系统叙说.《开辟演义》和《盘古传》这两部书首次将盘古,女娲,三皇五帝事迹演绎成白话通俗小说,《黑暗传》参照小说,将以盘古为中心的创世神话编成具有宏大规模,史诗风格的叙事长歌,面向广大民众演唱,融合到民间丧事习俗之中,让这些远古创世英雄的辉煌形象长久地活在后世子孙心头,使民族传统绵延不衰.它不仅是民族文化史上的光辉篇章,也是对现代文明建设具有借鉴补益作用的文化珍品.《黑暗传》的构造与传承特点,还有它的文化功能与学术上的价值就在这裏.

通过对《黑暗传》的追踪研究,我们还得到这样的启示:中国(尤其是汉族)典籍所载的精英文化和口头传承的民间文化,它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井水不犯河水,截然对立.常常互相渗透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精英文化成果借助通俗文学和学术的中介,传播到山野小民中去,往往促使民间口头文学得到充实或产生变异,滋生出新的文化成果.《黑暗传》就是一个突出实例.在笔者十余年对这部民间长诗的追踪研究中,中国神话学会主席袁珂老人多次给予学理上的昭示;至今仍在神农架林区群众艺术馆潜心研究当地民间文化的胡崇峻对我一直给予热情支持,每有发现,即欣喜相告.在结束此文时,是不能不向这两位师友深深致谢的.

200091改定於武昌桂子山华中师范大学校园

 

 

A  Follow-up Study on the Legend of Darkness
Shouhua Liu*

AbstractThe Legend of Darkness, a folk songbook in circulation in Shennongjia, aregion in the southwest of Hubei Province that holds China's largest remainingstands of primary forest, narrates the legendary ancient history of the Han peo-ple, centering on Pangu's separation of heaven and earth and ending of chaosand darkness. It is mainly performed by folk singers as a "funeral drum song." In the early 1980's, the author's appraisal of the Legend of Darknessas themythological epic of the Han People was greeted with a warm response. During extensive follow-up research over subsequent years, the author hasmade new discoveries regarding the epic's text and singing customs, but alsorevealed profound secrets about its structure through comparison with such
popular works of Ming fiction as Legends from Pangu to Tangyu. An accuratepicture of this treasured folktale, which has long been a focus of interest inacademic circles, can at last be presented to the world.

Keywords:Shennongjia, Legend of Darkness, funeral drum songs, Pangu, mythological epic

* Shouhua Liu is director of the Folk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at 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



[1]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暨民间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该文发表于《汉学研究》第19卷第1316



[1] 胡崇峻编辑,作为「历史神话叙事长诗」节选的《黑暗传》,《神农架民间歌谣集》(湖北省神农架林区文化馆,1983.8),195-206.

[2]  引自胡崇峻於神农架红花乡所采录资料.

[3] 《神农架民间歌谣集》,181-182.

[4] 江苏省社科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文学研究所编,《中国小说总目提要》(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

[5] 它们原是四种书,即《八仙出处东游记》,《西游记》,《华光天王南游志传》及《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后由书商余象斗把它们集合在一起,以《四游记》书名印行.

[6] 署名钟惺编辑,《盘古至唐虞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1990年据明代书商余季岳刊本影印).原书国内久佚,现藏日本内阁文库.周游撰《开辟衍绎通俗志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1990年据明代王黉刊本影印,齐鲁书社新版於1988年印行).

[7] 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287.

[8]《开辟演义》中佛祖授予盘古的心经是:「唵 呾哆 罗」,《黑暗传》张忠臣藏抄本中简化或讹写为「暗夕妲多拨达罗」,见《汇编》,91.又《开辟演义》中盘古分天地后立一石碑,鑴字为「吾乃盘古氏,开天辟地基,亥子重交媾,依旧似今时.」《黑暗传》熊映桥抄本中简化为「亥子交始终,依然今似昔.」见《汇编》,62.

[9] 笔者於80年代在湖北咸宁市地摊上购得民间翻刻的《鲁班经鲁班匠家镜上下集》一册,内容以「供泥水匠师参考实用」的营造法式,吉日择定,咒语祭文为主,也间杂有关神话传说,在页24所载〈九星姓名〉中写道:「太阳星姓孙名开字子贵,太阴星姓唐名末字天贤.

[10] 《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6-7.

[11] 刘本原件,4.

[12] 《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92-96.

[13] 刘本原件,11.

[14] 《汇编》,77.

[15] 《汇编》,113.

[16] 《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80-81.

[17] 《汇编》,121-122.

[18] 《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110-112.

[19] 《盘古至唐虞传》影印本,11-12.

[20] 刘本原件,8.

[21] 阮文清,〈楚帛书与中国创世神话〉,见《楚文化研究论集》(石家庄: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601.

[22] 马昌仪编,《中国神话学论文选萃》(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685.

[23] 《江汉论坛》(武汉),1984:12,43.

[24] 郑树森,〈《黑暗传》是不是汉族长篇史诗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2:1,128.

[25] 钟敬文主编,《民间文学概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281-294.

[26] 杨主编,《民族学概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300.

[27] 详见李子贤,《探寻一个尚未崩溃的神话王国》(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285-301.

[28] 详见李亦园,〈民间文学的文化生态人类学的研究〉,叶舒宪主编,《文学与治疗》(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3-19.

[29]  王兆祥,《白莲教探奥》(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133-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