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后还要一方面打破,方能谈到创作。
老杜之七绝与当时一般人所做不同,人以为他不会作绝,错了。唐朝及六朝末年,各人无特殊作风,只剩传统没有创作了。老杜与陶公故不能相提并论,但也有共同之点:从修辞上看,二人皆用许多新鲜字句,这是外表上的革新;除此,关于内容一方面,别人不敢写的他们敢写。凡天地间事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就怕你没有胆量。但只有胆量写得卤莽灭裂也不行。便如厨师做菜,本领好什么都能做。所以创作不仅要胆大,还要才大。胆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胆大,俗说“艺高人胆大”。
我们的创作不能学别人,我们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学得去。王羲之与王献之字不同,因其不学他老子。
一个天才可受写人影响,但受影响与模仿不同,受影响是启发。模仿也可算受影响,但受影响不是模仿。
每人心灵上都蕴藏着天才,不过没有开发而已。开发矿藏是别人的力,而自己天才的开发是自己的事。受影响是引起开发的动机。
所谓受影响是引起人的自觉,感到与古人某点相似,喜欢某处,喜欢是自觉的先兆,开发之先声。假如不受古人影响,引不起自觉来,始终不知自己有什么天才。我们读古人的作品,并非要模仿,是要从此引起我们的感觉。
天才在自觉开发以后,还要加以训练,这样才能有用。
解评:传统与创造,这是个大问题。
在人类文化史上,凡有所贡献的人,都有所创造,其创造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继往开来的。打破是创造的前提,继承是打破的前提,且三者成正比的关系。
先拿文学来说,老杜的七绝与当时不同,不是因为他不会作,而是传统作风已不能满足他的创造欲,于是故意打破传统作风,别开生面。顾先生说老杜和陶公有两点同,一是修辞上用很多新鲜字句,二是敢写别人所不敢写的(如陶公写自己乞讨,杜甫写茅屋为秋风所破)。“凡天地间事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就怕你没有胆量。”博尔赫斯表达过与顾随相同的观点,他说“依我看,所有的东西都能入诗,所有的词汇都可以写诗。”(《博尔赫斯八十忆旧》,21页)从理论上说,天地间的确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当然,因为个人的局限性,从来没有一位诗人能写尽天地间所有事物。老杜所写已经极其广泛了,而后人还是能不断写出新的内容。原因在于,作为个人,后人永远有前人没有接触过的事物,没有产生过的感发。其实,更重要的,不是敢不敢写,而是能不能写的问题。因为能写什么,所以才敢写什么。见什么,写什么;想什么,写什么,这便是能写的极致。好比武功大师,说看见什么功夫都能上身。这境界,是通天达地。
自从有了文学史、艺术史、思想史、学术史,就有了传统与创新的问题。文学史上,屈、陶、李、杜,思想史上,孔、孟、老、庄,他们一经出现就对后人产生了永久的诱惑力,同时也构成了永恒的压力。自司马迁《史记》出,后世哪个史家不瞠乎其后,心摹手追?书法史上,谁能漠视王羲之而有所作为?这便是所谓“影响”。影响,是一种焦虑心理。那些意欲有所创造的人,面对前贤,既感到幸运,又觉得不幸;既想与他们融合,又想摆脱其阴影。
中国人格外崇古,故其“影响的焦虑”也就特别深重。中国文化,在此点上表现得极为突出。如学术史上的“汉学”传统与“宋学”传统,文学史上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宗唐、宗宋”、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虽都是为了在创造史上立定脚跟,但却莫不带着“影响的焦虑”的面容。各种各样的“统”、“派”、“宗”、“师法”、“家法”,都是对传统的强调。而中国文化缺乏对传统与创造的理论探讨。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曾从诗学的角度提出所谓“影响的焦虑”理论,虽然在整体上对“影响的焦虑”有夸大之嫌,且把”影响的焦虑”完全看做一种“误读行为”,让人难以苟同,但他对“影响的焦虑”本身的认识还是富有卓见的,如他说:
影响,在本质上,是自卫性的(《影响的焦虑——一种诗学理论》,哈罗德·布鲁姆著,徐文 博译,江苏教育出版社,14页)。
影响的焦虑之存在远远早于“影响”这个词的应用(27页)。
每一个诗人的存在都陷入了与一个或另几个诗人的辩证关系(转让、重复、谬误、交往)(92页)。
如果我们把布鲁姆所谓“诗人”换成画家、思想家、学者等等,也都说明着同样的道理。
首先,布鲁姆认为:影响,在本质上,是自卫性的。我以为是对的。黄庭坚说:
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冷斋夜话》卷一)
黄庭坚提出所谓借力发力的“换骨法”、“夺胎法”,正是基于焦虑心理,一种在创造长河中为了立于不败之地的“自卫心理”。这心理,来自诗歌本身,以及前代诗人的威压。而所谓“换骨”、“夺胎”正是布鲁姆所谓一个诗人与其它诗人之间的转让、重复、谬误、交往的辩证关系。王献之对其书法“假托神仙,耻崇家犯”(孙过庭《书谱》),始终不肯向老子低头的那股劲,更是典型的“自卫心理”。米开朗基罗刻意地回避,甚至贬低达芬奇,也是出于强烈的自卫心理。刻意回避,是受影响的另一种形式。
世上没有儿子不受老子影响的。怕就怕老子是个大才,儿子怎么办?才小者,面对老子只能徒唤奈何;才大者可以与老子并驾齐驱,或相接近,如曹丕、曹植与曹操、王献之与王羲之、欧阳通与欧阳询、米友仁与米芾;也有超越父亲者,如司马迁与司马谈、班固与班彪、苏轼与苏洵等。他们之所以没有被父辈淹没,就因能自我开发,受其父亲的影响,而非模仿。“受影响是引起开发的动机”,沉睡在精神中的意识被唤醒,然后熊熊燃烧。齐白石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学,是受启发;似,是机械的模仿。
“所谓受影响是引起人的自觉,感到与古人某点相似,喜欢某处,喜欢是自觉的先兆,开发之先声。”所谓“自觉”,是一种共鸣,在他人身上看到了一种让自我显现的灵光,有如燧石之火,在碰撞中闪耀出来,然后,你要抓住这火星,把自己天才的矿藏开发出来。白居易、苏轼、辛弃疾喜欢陶渊明,是因为心有戚戚焉,他们学渊明虽不似之,但这种学会引起其它的东西。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悟草书之法,甚至见担夫争道也能悟草书。王羲之从鹅的姿态中感悟字的姿态。形意拳大师可以从雨前的雷声悟出打拳时的“雷音”。这是最灵敏的启发、自觉,不仅从他人得到启发,甚至从动物、从大自然中也可以悟入。天造地设,古往今来,乃众生平等之事,而有人麻木不仁,有人触处皆春,其区别只在于“自觉”。自觉,是观者有心。要入乎其内,再出乎其外,兔出草中,鲤鱼透网。自觉,是“入”和“出”相融合的状态。学便是自觉。天才也是学而能的。顾先生在《揣龠录》中说“窃谓凡一切为学,必须具有两种精神:一曰取;一曰舍。而且取了舍,舍了取。舍舍取取,如滚珠然;取取舍舍,如循环然。”(《著作卷》,434页)取和舍,不是一截两半的事,而是个循环往复的过程。
中国文学中,对后世影响最大者是陶渊明和杜甫。他们是后世无数诗人效法的对象(屈原、李白,不可学)。而问题是,陶公、老杜,他们的效法对象又是谁?陶渊明的渊源,不大能看得出,他是横空出世的大才,而他也不可能不受前人的影响,只不过他把古人的影响融化了,他自己的东西远大于古人。我们在陶公身上看不到“影响的焦虑”。杜甫具有鲸鱼掣海的创造力,而他对传统的继承也是空前的,故被认为是诗之“集大成”者。杜甫是刻意博采众长的,因为他说过“转益多师是汝师”、“颇学阴何苦用心”,连阴铿、何逊这样的小诗人都苦心学习,可见杜甫“影响的焦虑”之深。我们还应当想:作为杜甫的好友的大诗人李白,对杜甫有压力吗?我相信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在这样的仰慕和期许中,不能不包含着面对李白的紧张感。而杜甫的伟大,在于他能够变压力(此压力,一部分是被动的,更多的是出于野心的自我紧张)为动力,并放射出冲天气焰。而天才如李白,据说也曾三拟《文选》。世上没有不经模仿学习的天才。李白一生喜爱谢眺,谢眺对他一定也构成压力。
不受人影响不行,不学不行,但“心中不可有师,且不可有古人,心中不可存一个人才成。学时要博采,创作时要一脚踢出。若不然便处处要第一格”。是“师法古人”呢,还是“师法心源”?两者不可偏废,学时师法古人,创作时师法心源,顾先生说得干脆——创作时要一脚踢出。这是狂妄吗?不是。因为你创作时,心中只要有一点古人的影子,创造力就会受到限制,正如庄子所说“有所待”则不能成其大,创作时应当把你当成世上唯一的作者。越是将他人一脚踢出的人,创造力越大。譬如,毕加索颠覆了古典油画,是因为古典油画他画过了,感受过了,他临摹安格尔,加以变化,但他深知自己打不过那些古典大师,于是另辟蹊径,将古人一脚踢出,踢得远远的,这才创造了自己。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将牛顿一脚踢出。自古武术讲究套路,李小龙在博采众长之后,抛弃套路,以无法为法,古人亦被他一脚踢出。中国文化中,禅宗最具此种“一脚踢出”的创造精神,正所谓“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反者道之动,“修正比”越大,创造越大。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哪有那么多大反可造?
千里马得遇良师,那是幸运的。但你学得很好,跟老师一样好,只是老师的翻版、复制,而无个性,那有你何用?“老师喜欢学生从师学而不似师,此方为光大师门之人。”颜回、曾参、子贡、子路都跟孔子学,但都与孔子不同。郑玄为马融大弟子,但他并不死守马融古文经学的家法,而成为集古今文经学之大成者。陈丹青受木心影响甚大,但陈丹青的绘画、写作与木心并不同。这些人,才是光大师门之人。
世上还有一种大才,境界甚高,却无甚师承,如王国维、顾随。对他们二人影响很大的老师是谁?王国维曾受罗振玉影响,但那只是一个方面,罗算不上王的老师。王国维、鲁迅对顾随影响不小,但并非他老师。观堂、苦水,在学术方面,属于无师自通的天才。他们之所能如此,是因为能“自己睁开眼睛来,拿出感觉来。”
人要以文学安身立命,连精神性命都拼在上面,但心中不可有师,且不可有古人,心中不可存一个人才成。学时要博采,创作时要一脚踢出。若不然便处处要第一格。金圣叹说李白之《金陵凤凰台》:“人说此诗拟黄鹤楼诗,设使果然,便是出手早第一格。”余叔岩唱得好,但不成,以其心中有老谭,学得真好,但如此,似老谭则似矣,但却没有余叔岩了。叫天学杨小楼,而没有一手像他老师,这样才是会学的。
老师喜欢学生从师学而不似师,此方为光大师门之人。
故创作时心中不可有一人。
读书不要受古人欺,不要受先生欺,要自己睁开眼睛来,拿出感觉来。
解评: 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