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的复调


    在我的记忆中,北京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的酷热,到处都在升腾着燃烧般的气焰,大地像滚动着一枚巨大火球,走在大街上就如同踏上了火焰山,热浪扑面而来,让人汗流浃背。

    真是不太敢出门了,一个闲人亦无须出门,呆在空调的凉风中不会再去感受室外的炙烤了,真是天差地别,似乎那如火如荼的热浪,消匿在远方了。

    前天晚间吴亮相约,我只能出门,他远道而来,我们不能不见,我约在了蓝色港湾酒吧见上一面。

    礼平先到了,我们聊起了剧本,亦聊上了天气的酷烈。他只是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从来不开空调,他说,我们家空调是坏的,我也没想起去修。

    是吗,这天你还在家呆得住?

    当然,挺好呀,他嘿嘿地乐上了。我摇了摇头。

    我想起了礼平有一次与我们几人在子真家聊天,他兴致勃勃地侃上了古人的风雅与风骨,其中说到古人对汗味的评价。

     那是一种香气呵,他的身子突然前倾,眉目耸动,眼神放着光,手势亦高举在天。香气,他又强调了一句,见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颇有点得意了,古人称谓女人身上的汗味是麝香味。他赞叹般地说,显然,那时的古代男人是欣赏女人身上这种味的,甚至这味儿是性感的来源呢!礼平眉飞色舞地论说着。

    我瞅着周围的几位女同胞们眼睛快暴起了,刚才的惊诧之颜,现在变成了一脸的不屑,有人开始大摇其头,率先表达不满的是来自温哥华的宝平:哼,宝平耸耸了鼻翼,有点不堪忍受的挥了一下手,低眉思索了一下,猛然抬头“麝香”是什么?她眼镜片后的大眼睛咄咄逼人了。

    子真用英文开始向她解释,宝平不停地“哦”着,但还是一脸的疑惑,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一般,埋头翻起了常备不懈的英汉字典。这时的礼平一直在“嘿嘿”,显然,他对自己刚才的一番演说感到了满意,因为大家都呈现出了不同的表情,由此观之这是因了他的观战引发众人的兴趣,这是他要达到的效果。

    我不同意!宝平突然愠怒地说,汗味会是香气?我不同意,太难闻了,我受不了。宝平的国语是含混的,且储存的词汇不多,英语是她的母语,所以一旦用国语表达有点结巴。

    礼平从容淡定地扫视了一眼,眉眼笑得更开了,他高声朗读了几首唐诗宋词,其中有几句便牵涉赞美一种味道:这是在赞叹什么?汗味呀!礼平得意地说。

    坐在一侧的庄众的小女友又发出了一鄙夷之声:我也不同意,我讨厌汗味,我可受这了这种味,还香味呢,不同意!这女孩是一名牌发烧友,而且极讲究卫生与营养,平时对此还颇多研究。

    宝平像是受到了别人的鼓舞,更加振作了起来:我夏天必须呆在空调里,每天要洗几次澡,我受不了汗味,她义正辞严地说道。

    我们那次的话题是从礼平一人独行侠般地出游开始的,他说他出外从不住旅店,走哪都自己支一帐篷住下,自已野炊,然后端起一本古书,悠游自在地看了起来,号称自得其乐。

    这时有人问,那夏天一身汗怎么办呢,不洗澡吗?礼平回复,不洗,那是一种香气!并且还信誓旦旦地宣称,人身上的汗泥,是保护皮肤的,不能轻易洗去。我当时大笑。

    我没有表态,我只是在静观,这场争论在我听来颇有意思,孰是孰非?好像没有结论,于我,如在炎炎的夏日里,身边有一人不时发出汗臭味是会令我受不了的,可是我又会回想起在文革时期的经历,那时没有空调,我们这些丘八大兵成天价在训练场上操练不已,可谓汗如雨下,可为什么没有厌弃汗味呢?甚至在记忆的仓库里对此亦是一片空白。而现在呢,夏天挥汗如雨的季节,出外与人见面还会洒上一点香水。

    后来我们组织了一次野餐,宝平没有参加,说是受不了汗味。

    宝平平时在穿着上极为随意,我没想到在这些方面她竟会如此在意,这说明了一个人的性格,挺逗。

    昨天的室外温度达到了高点,我惬意地呆在空调屋里,看着书,夜间,忽然想起了礼平,心想探探他是否还在忍受。

    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听上去颇愉快。嗨,空调开了吗?我逗他。

    没开呀,我们家空调早就坏了,没拿去修。

    听起来还是他那一套。那你受得了吗?我问。

    很好呀,为什么受不了?

    不感觉热吗?

    非常享受,很舒服!呵呵!他笑着说。

    靠,你夫人也受得了?我亦笑问。

    她也很享受呀,礼平说。这时我听到话筒里有另一个声音很微弱地传来,我没听清楚。

    哦,我爱人说她快受不了了,嘿嘿。礼平笑言。我还听到了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

    我说礼平呀,别折腾自己了,快开一空调吧,这天人都快热疯了。

    不对,他正色道,这样对身体好,人一年没有排泄汗腺,都收缩在体内,到夏天了还不让它排出来是不对的,所以古人有“苦夏”之说,就是这个意思,要熬着,同时,可以让我回想自己的过去,过去哪有空调呀,不是照样过吗?空调的屋里会有一股妖气阴气。

     我无语了,我只能依稀地听他在电话那头唠叨上了我的电影构思,大概在说这个构思太棒了,王斌,你相信我,这个东西过去没人这样搞过,也没有人会这么去想,这是一个大作品,弄出来一定会是一个好东西,会有震撼感云云。

     我脑子已然不在这些话上了,我的思绪在飞扬,我想起了我经历过的那些“苦夏”,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尤其是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发生时,那种苦夏的感觉几乎到了极限,停电停水,南方的夏日是火炉,烈火一般烧灼着人,到处都是滚烫的,就连洗澡水,大江大河的水都是热的,无处可以躲藏,没人睡得了觉,一躺下身子,床板上就印上了人形的汗迹,凉席亦变得炙热起来。

    可是我们熬过来了。

    今天为什么我们熬不住了呢?我们再也不能忍受苦夏的折磨,我们的感受与体验变得娇贵了,我们无法再去承受大自然赐予人的考验,在这样一种文明的“保护”与“荫蔽”之下,我们可以暂且获得一点安适,可我们究竟会失去什么?

    早晨起来我关了空调,我想试试我的耐力,我想再去感受我当年的苦夏,我想向我遥远的经历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