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如何不丈夫?——《不灭的火》(8)


爱子如何不丈夫?
——《不灭的火》(8)
吴高兴
看守所的生活是最空虚的。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大约半小时的放风时间可以到囚室外面的小天井走动走动,看看狭窄的蓝天和自由飘游的白云,其余时间全部关在囚室里,看不到树木花草,听不见市井的喧嚣。一般的刑事犯,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打架斗殴,常常为了一两句口角,抓起脸盆和牙杯,将对手打得头破血流。接着是看守严厉而野蛮的惩罚,此时,其他囚犯会全部拥到牢门边上,快活地欣赏着看守的拳打脚踢声,滋滋的警棍声和受罚者的哀求声,仿佛精神上的空虚得到了弥补。
我是政治犯,又是一个书虫,倒不愁无事可做,因为我有书本做伴。但是,我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一个体弱多病的妻子的丈夫,愁思每时每刻伴随着我。一打开书本,呈现在眼前的,不是往常引人入胜的文字,而是孩子的泪眼和妻子的愁容。在家的时候,两个儿子曾三翻几次缠着我要买烧鸡,说自己从来没有吃过烧鸡,每天放学路过烧鸡店的时候都流口水。我曾三翻几次地答应过他们,再过些时候有钱了,一定买一只,让全家人都尝尝烧鸡的滋味。可是如今,不仅买烧鸡的许诺未能兑现,而且一家的生存都成了问题……
以往,两个儿子都在城关中心小学读书,每天早晨,我骑着一辆又高又大的自行车,一前一后地驮着双胞胎儿子,象满载的航船那样悠悠地送他俩上学,中午,我烧好中饭送到小学附近的老屋,让他俩就近吃饭,傍晚同样骑自行车接他俩回家。我入狱以后,两个儿子上学放学再也没人接送了,为了方便,妻子把小儿子毛毛转到台州供销学校新兴路宿舍旁边的回浦小学读书,而大儿子山山仍然留在城关中心校。看守所的高墙外面,是山山读书路过的地方。每天早上,我隔着高墙,思念着小家伙一个人孤零零地路过高墙外面,边走边张望的情景;中午和傍晚,我知道孩子放学了,仿佛看见他一个人在高墙外面踽踽而行,走得老远了,还不时回过头来,投以留恋的目光……
孩子啊!爸爸就在高墙里面,跟你近在咫尺,可是,我们被无情地隔开了,那原因,只不过是爸爸说了几句良心话!普天之下,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又有哪个儿子不依恋自己的父亲?普天之下的家庭,又有哪一家不喜欢团圆,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难道说了几句良心话,家庭就不能团圆平安?难道要想家庭团圆平安,就不能说几句良心话?……
我心如一团乱麻。
我在高墙里头思念着孩子,孩子也在高墙外面思念着我。刑满释放以后,大儿子山山告诉我,那时候,看守所外面常常停着一辆拖拉机,放学路过,他常常爬上拖拉机,踮起脚尖往墙内张望,希望能看见自己的爸爸……
两个儿子,一对双胞胎,山山在前,毛毛在后。他俩出生的那年,我和妻子还在同一个地方教书——一个在山坡上的中学,一个在山坡下的小学。那年夏天,学期已经结束,但还没有正式放假。怀孕的妻子挺着一个特别大的肚子,但我俩都没有想到是双胞胎。临产也是出于意料,因为离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连孩子的衣服和尿布都没准备。七月四日那天上午,妻子突然肚子疼,附近的大妈大嫂说,要生了,马上叫来了村里接生的大妈,各人又乱纷纷地到家里拿了些衣服和尿布。不一会,孩子哇哇出世了,我松了口气,但大妈大嫂们说,肚子里还有一个!这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不容易,后一个也生下来了,样子比前一个胖,但一声不哭,大妈大嫂问我:这个孩子要不要?你想要就嘴巴对嘴巴呼!我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口对口就呼……“哇——”嘹亮的啼哭声终于宣告了生命之火的燃起。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意识到了身上沉重的责任,也下定了决心:“从今以后,为了这个家庭,我要放弃轻松、自由和悠闲了!”
毛毛生下三天就得了新生儿败血症,在乡下的道士山卫生院呆了几天不见好转,送到台州医院急诊室时,才想到孩子还没有起名,医生在病历卡上匆匆写上“吴毛毛”三字,从此“毛毛”就成了小儿子的奶名。为了照顾好毛毛,我们四处托人找奶娘,匆匆忙忙把大儿子雇到一个小山村的一对农民夫妇家里,因而起名“山山”。“临海有个小瘪三,名字叫做吴山山,吃奶雇在下坪山……”打会说话时起,山山就喜欢把这首儿歌叼在嘴边。一下子添了两个儿子以后,家境虽然更加艰难,但我经常想:山山,有两座山,可见其高峻;毛毛,有两个毛,可见其茂盛;山山毛毛,不是喻示兴旺发达吗?神来之名,得之于磨难中的偶然,真乃天助我也。根据这一启示,孩子稍大以后,我又给大的起学名为“天飙”,小的起学名为“天鹏”。“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天飙天鹏者,大鹏展翅,扶摇而直上九天是也。
山山是个倔强的孩子。生下来还没有满月,老辈人就说,这孩子将来脾气大能量也大,你看他轻易不哭,哭起来手划脚蹬,谁也哄不了。山山的童年大部分是在奶奶家度过的,我和妻子星期天到乡下看他,他认生不让我抱,我摘下眼镜逗他,他抓过来一把摔在地上……孩子上小学四年级了,老师都说孩子机灵,但是顽皮,要我加强管教。记得那年春天,我们全家到龙潭坳的溪涧边野炊,烧吃过中饭以后,我们放两个小家伙在溪涧石子滩上玩耍,妻子和女儿在洗衣服,嘱咐我一定要照看住两个儿子,可是我躺在暮春和煦的阳光下不知不觉睡着了……“爸爸!爸爸!山山他……”睡乡里,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毛毛的喊叫声,待我爬起来循声跑过去,山山湿漉漉的已经被一个过路的青年从潭水中撩起。……据说毛毛当时眼看着哥哥在水中挣扎,时而浮起,时而又沉下,毫无办法。要不是运气好碰到那个挺身救人的青年,山山早就没命了。是啊,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确实需要父亲的管教,可是现在……
由于过度的思念,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老是做梦。有一次,我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恍恍忽忽来到了家里。家里只有妻子、大女儿和小儿子毛毛,不见了平时欢蹦乱跳的山山。我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惴惴不安地问妻子:“山山哪里去了?”妻子满脸哀云,泪眼汪汪,许久说不出一句话。突然,又“哇——”的一声恸哭起来:“山山……他……”我一下子天旋地转,瘫在地上哀号……直到旁边的囚犯把我推醒,我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恶梦,心头更添一缕愁思。
有恶梦,也有美梦。不知多少次,我在梦境中与妻子团聚——或者在自己家中,或者在未婚时父母的故居中,或者是雪泥鸿爪,在一个生平似曾涉足的过的地方。有一天晚上,我发现牢门是开着的,而看守又不在,于是我偷偷摸摸来到家中,昏暗的灯光下,妻子正准备上床睡觉……我不禁心旌摇动,正要上前拥抱,却又醒过来了。唉,身在牢狱,纵使是美梦,也总不圆满,而且满怀愁绪。我追忆着梦境,无限惆怅……
在我羁押期间所看过的一本书中,留有一则记录当时梦境的日记——
昨夜做二梦。梦见与妻子同在乡下当民办教师时,逢周六,欲与妻子相会。余进家门,母亲告知,妻已回城里岳父母家中,竟连字条也不留。欲往晤,奈何路远;欲致信,竟不知地址。醒而怅然……复入梦,进家门,欲问妻在何处,忽闻门外妻说话声,原来妻已回家多日。初视之,似胖了许多;细视之,却觉瘦。乃欣然畅怀,方欲入房共寝,遽醒。好梦总不长,惜哉!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