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又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
——《不灭的火》(9)
吴高兴
常言道:“鸟不独宿,祸不单行。”入狱以后,一家人三头五年的生活费问题刚刚筹齐不久,家里又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在看守所里,大约每隔十天就可以给家人或亲友写一次信。妻子每次接到我的信,回信总是很及时。但是,从九月中旬开始,大约有二十来天时间,我没有接到过妻子的来信,我写给妻子和孩子的信也杳无回音。我心里有数,信的内容纯粹是家事,看守是肯定不会扣压的。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的心一直悬者。
好几次,看守在囚室上空的栈道上向下散发囚犯们的信件,我仰着头眼巴巴地盼望飘下的信中有自己的家书,但希望每次都落空了。看着牢友们一个个如饥似渴地读着家书,我心里难受极了,只能坐到角落,装着看书的样子,借以掩饰内心的不安与猜测。
家里长久不来信,肯定出了什么事情。是妻子病倒了,还是孩子得了重病?或者是家庭出了什么不测之事?……这些事情,时时刻刻萦怀在心头,挥之不去。自己坐牢不要紧,为了追求真理,为了辉煌的民主事业,坐几年牢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深信苦难的日子不会太久。在家时,我天天收听美国之音。被捕前不久,严家其、刘宾雁、万顺南他们都通过电波传递着流亡的民运志士对于未来的信心,认为李鹏政府的统治不会长久,六四事件二、三年就会平反。这也是当时大多数人的估计,这种估计已被事实证明过于乐观,但当时却支撑着我度过难关。我相信,只要自己不被折磨死,只要妻子和孩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黑暗的几年,只要一家五口圆满无缺,自己坐几年牢反而会增加今后的沧桑感和幸福感。但是,万一家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原先好端端的家庭变得残缺不全,那么,我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十月初,终于有家里的消息了——妻子托熟给我送来了十个皮蛋和一纸短信。她在信中说,上阶段由于毛毛生病,没有及时给我写信,还嘱咐我吃皮蛋的时候手要洗干净,防止得肝炎之类的传染病。我看了信,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更加不安了:妻子只说毛毛生病,没说生什么病,毛毛究竟生了什么病?妻子要我吃皮蛋时把手洗干净防止得肝炎,莫非毛毛得了肝炎?毛毛得过新生儿败血症,九岁那年又生过一场大病,平时三天两头头痛冷热什么的小病不断,体质远不如山山。两个双生儿,山山机灵而倔强,毛毛乖巧而温和,我们夫妻俩最欣赏的是山山,最疼爱的却是毛毛。入狱以后,我这个做父亲的最不放心的也就是毛毛……
要是毛毛真的得了肝炎,这个靠借债糊口的家庭哪有钱给孩子治病?我这个做丈夫的坐牢了,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到了妻子身上,体弱多病的妻子如何挺得住?要是毛毛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家了!原来的家虽然穷,但回味起来,一家五人,风风雨雨,艰辛之中也有无限的欢欣。如果全家少了一人,就象一口碗缺了一角,往后家庭的前景哪怕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挽救孩子的生命,经济上要不惜代价!可是,再到哪里借钱呢?如果再也借不到钱……为了挽救孩子的生命,只好让妻子一个人承受更多的生活上的折磨!可是,如果拖垮了妻子怎么办?万一妻子也病倒了,谁来抚养孩子呢?有了妻子,才有孩子;有了妻子,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才能保住!万一妻子和孩子两人之中只能选择一个,看来我只能选择妻子而牺牲这可怜的孩子;但是我无论如何无法作出这理性而残酷的选择……接连几天,我都被这些胡思乱想纠缠着。
过了几天,妻子终于来信了。果然是毛毛得了肝炎!原来,毛毛和山山象往年暑假一样,总纠缠着要到乡下奶奶那儿玩,乡下的叔叔、姑姑和左邻右舍都十分喜欢这一对野兔一般欢蹦乱跳的双胞胎,两个小家伙到了乡下就到处乱蹿乱吃,乡下的卫生条件差,这次乡下好多人得了肝炎,山山抵抗力强没事,毛毛就染上了。毛毛回家没几天就身体发热,开始以为是受凉感冒,看了好几次医生吃了好多药不见好转,化验以后才知道得了肝炎。不过,妻子告诉我,孩子在医院里住了二十来天,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妻子说,开始的四五天,门诊天天排队,天天挂针,有时挂针挂到半夜,她一个人用自行车驮着孩子回家。孩子住院以后,因为用了激素,老是想吃东西,她每天晚上都要到街上买点心给孩子送去,等孩子吃好以后,再替他铺好被子,放下蚊帐,看着孩子躺下以后才能回家。白天还得抽空跑几趟。她一个女的,又要挂心店里的买卖,又要挂心家里,还要挂心医院里的孩子……
天可怜见!柔弱的妻子总算没被累跨,家里其他人总算没有受到传染,我一家五口总算保全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