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红楼梦》中的尤三姐,历来人们喜欢的多、称颂的多、感佩的多。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一书中,便将其与鸳鸯、司棋并列为“三烈女”,称其为“一朵怒放在野渎寒塘的‘出污泥而不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红荷花。”不过,这一评价与历来被认为更接近曹雪芹原稿的脂评本80回《石头记》中所描写的尤三姐形象颇多相违之处。
脂评本第65回说道,贾琏偷娶尤二姐,将她母女三人安顿在小花枝巷。贾珍乘贾琏未归前往探望,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趣地和母亲二人借故离席,“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读出以下信息:身为贾府族长的贾珍与其妻妹尤三姐早已行苟且之事;两人之奸情众人皆知并不避人耳目;尤氏母女不仅心照不宣而且乐于提供机会;两人行事之龌龊与过分连下人们都为之不屑。
然而,到了程伟元和高鹗乾隆五十六年刊印的百廿本《红楼梦》里,这段文字便被删改成这个模样:“(二姐儿)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剩下尤老娘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经此一改,尤三姐平添了凛然不可侵犯的高洁品格,连贾珍这位惯于“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猎艳高手,面对她也只能敛心收性、束手无策。
当然,仅此一处改动是无法塑造尤三姐的光辉形象的,所以高鹗索性一路删改下去。贾琏回来后,推门进去与贾珍、尤三姐同乐。尤三姐半真半假、似怒似笑地痛斥两人将“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又头发松挽、红袄半开、抹胸外露、雪肌微坦,摆出一副风流相,直让贾珍、贾琏迷离恍惚,酥麻如醉。而尤三姐自己则高谈阔论,任意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
脂评本中接着便有这样一句话:“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这实际上是对尤三姐的一种心理描写。尤氏姐妹因为家境窘困而栖身宁府,实际上沦为贾氏兄弟的玩物。可这些酒色之徒从未考虑过对尤氏姐妹的终生依靠尽一份义务,尤二姐也只是贾琏偷养的外室,一旦东窗事发,“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尤三姐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深感“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由此,她才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以求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可在程高本中,这句极能体现尤三姐风尘浪荡性格的话却被一删了之。
尤三姐从此天天变着法儿作践贾氏兄弟,“挑拣吃穿,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旧,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直到有一天贾氏兄弟吃不消她,只得按她的意愿准备将她嫁与“冷面冷心”的江湖艺人柳湘莲。
五年前的那次生日Party上,尤三姐对唱小生的柳湘莲一见倾心。如今,当饱经风尘、身心俱疲的她对人生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柳湘莲如同茫茫迷雾中的一崭心灯,成了尤三姐生命中的唯一寄托。她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表达自己的幡然悔悟,从此“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并将柳湘莲的定情信物——鸳鸯剑“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
然而,宁府的腐朽没落、贾氏兄弟的淫浪不堪、尤氏姐妹的声名狼藉,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柳湘莲岂能不知“东府里除了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所以当他得知尤三姐与宁府的渊源后,跌足道:“我不做这剩忘八!”至此,既不甘继续沉沦又无法获得新生的尤三姐只有一死。面对前来索取鸳鸯剑的柳湘莲,她泪如雨下,心如死灰,“左手将剑与鞘送与柳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下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第66回)
明明是在封建家族漩涡中浸润了一身污迹的弱女子因无法重获新生而决然赴死,偏偏被后人当成是冰清玉洁的奇女子在反抗豪门侮弄时的一次生命怒放。如此一来,尤三姐的形象自然高大了许多,可原著中对腐朽没落的封建家族裹挟他人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深刻批判,则无疑受到了极大的损伤。
(本文已发表于香港大公报2010年8月1日“大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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