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中小记-答友人书(3)


答友人书3

 

来信3、国学院训“宽正、沉潜、广大、高明”如何解读,有何来源?

 

W 兄:听说你前一段身体又有不适,务望保重!务使“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的时间晚些到来!你说你暇时很喜欢读读我的小文。那我就继续写下去,权当给你解闷。

你的第三个问题关于前不久成立的清华国学研究院方面的。这个新成立的教学机构,实际上有很多问题可聊,例如此一组织应该叫“成立”还是“复建”?原因何在?……从该院陈来院长的文章(见《水木清华》总2-3合刊)来看,应是“成立”。因为正如他的文章所说,老国学院是“不可复制的”。我想之所以难以“复制”,首要的问题应该是没有大师。当年在清华,许多名家,包括朱自清、吴宓、浦江清……就连外校有些名家、包括北大汉学教授钢和泰,都对四大导师有敬畏感,由衷地以师礼事之,就是由于后来王死、梁病、赵走出现的“大师半零落”局面,实际上只剩下陈寅恪先生一个人,不得不停办的(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办院方针有分歧,大学部建立了正规研究院……等等都是)。如今如说“复制”,首先要请到像样的大师,而当年的大师位置,就连胡适之这样的名家也不敢问津的。不过,说“成立”(不是“复制”)并不足以影响此院的发展前景,照样要“将以‘中国主体,世界眼光’为宗旨,传承老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术精神……接续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清华人文研究的传统,参与新时期以来清华文科的恢复振兴。”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该院还订了初步规划——“一二三四五”,即:“一份‘国学文摘’,两本杂志,三大巨头(为三大巨头开讲座),四套丛书,五个研究室。”其中的“三”,是“为了追思本院当年的三大巨头,即将启动的三大讲座——除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等讲座外,还要为李济开讲座,还要为“对三四十年代清华文科卓有贡献”的冯友兰开讲座。等等。

对“三大巨头”所开讲座的“大体方向”,似乎有点“浪费资源”。因为这些似乎都不是他们的“绝学”部分。如陈先生所说,到了现在有些似乎都有了“或有时而可商”或“或有时而不章”部分,而他们的“绝学”部分,如王的治史方法和陈的治学方法等,大抵是不可超越、至少是尚未超越的,如果讲得好,可使人、特别是青年人大开眼界。当然,能把这些讲好确实不大容易。

因为问题太复杂,就不多说了。

你提的这个问题,可以分解成两个部分:一是分开来看,即从字面上,这几个词义各应作何解释?一是“合起”来看:即作为一则一个团体应该遵奉的“箴言”,它应作何解读?前一半比较简单,比较容易说清楚,必要时翻翻辞书就可以了;你的着眼点应是后者,即把它们合起来用作清华国学院的“院训”,应该怎样“解读”?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这类问题只有执笔者才能说清楚,外人、特别是局外人是没有办法胜任的。正如当年的清华老校训只有讲演者梁任公可以解释清楚,清华老校歌歌词只有作者汪鸾翔才能讲解清楚一样。不过我辈既然不负解释义务,作为“谈资”,闲聊几句倒也无妨。

先说前者:陈寅恪先生早有明训——读书必先识字。总起来说,此作品一定出自学问高深者的手笔,你我都是才疏学浅之辈,为学期间又赶上很长一段国学凋敝的大时代(所谓在清华“国学从未断档”云者,我辈从清华走过来的人实在不能苟同),不论在学生时代还是工作中又未专修过“训诂学”,都没什么像样的发言权。翻一翻手头所备的词书,可知道这都是些出自“坟籍”(经史子集)的褒义词。有的还相当有深度,如“沉潜亦作沉渐,深沉隐伏。《书·洪范》:沈潜则刚,谓地虽柔,亦有刚,能出金石。韦庄:《冬月长安感志》诗:雾雨十年同隐遁,风雷何日振沉潜。”简直就是“厚德载物”的同义语。

……

但作为 “院训”,我一见到这八个字,立刻想到眼下还镌刻在“三教”外墙上那个所谓“新校训”——“严谨、勤奋、求实、创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当年某任领导人为了代替“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老校训而倡导制定的)。坦诚地说,就是这区区的八个字,这多年来,我竟一直未能把它们记住,每次“用到”(例如写文章)时,都得想半天才能凑完全。倒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深奥之处,也不是我记性不济,而实在是因为它们含义太浅薄,都是通俗的大白话,总觉得犯不着花时间去记住它。至于所谓新“院训”,比起前者词义当然深奥的多,而且有的还有相当哲理性(例如“沉潜”一词,简直就是“地势坤”或“厚德载物”的同义语)但它离我更远,我当然更不需要去记住它。至于该院师生,除了少数参与制定者外,现在或将来是否有兴趣去记它,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我倒有个浅见,清华国学院既然是清华院系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共同使用同一个校训就是了,又何必“自立门户”呢;如果一定要表示“人文日新”,在“院训”里补充加进一些新的文化含量,我觉得有一条现成的、已被清华人上下普遍叫响的箴语——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毕生倡导的“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这八个字本来是“生于清华,长在清华”,但一直以来,清华领导层(至少是一部分人)却似乎是回避它们。如果说国学院刚成立时,院方还不得不与校方保持一致的话,那么现在好了,我们的顾校长最近在全校大会上,已经公开宣布它们在全校通行的“合法化”。不过现在仿佛又晚了一步,如果前些在定“院训”时能率先确定亮出这一旗帜,确实能给人一种耳目一新感。

细心人还会发现,这八个字中的两个——“高明”,还和上面提到的“对三四十年代清华文科卓有贡献”的冯友兰先生的一副联语有关系。大家知道,冯先生一向高调对待人生,尝书“为天地立心……”的“横渠四句”为自己的“座右铭”。50年代初(刚一“解放”),他曾向毛泽东表示,他要在短时间里写出一本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著作来,受到毛的无礼阻挠而未果。后来,据陈来院长记述:冯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按指1986~1996),正当(中国)改革开放的时代,他……把全部精力用于七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的写作。1980年,《新编》第一册出版,自序说:“解放以后,我时常想,……中国是文明古国之一,而且还进入了社会主义时代。《诗经》上有句诗说:‘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现代中国的特点,我要把这个特点发扬起来……”。再后来,他用“阐旧邦以辅新命”来概括他的学术工作的意义;并解释说:“旧邦”,指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新命,指现代化和社会主义事业。“阐旧邦以辅新命,余平生志事,盖在斯矣。又后来,他又以此为上联,另补了一句下联曰“极高明而道中庸”。据陈来教授简历:他学生时代读的是北京大学哲学系,先后师从张岱年、冯友兰学习。所以说,清华国学院的“院训”,所用的“高明”二字,是与冯先生的“联语”有关,应该是合乎逻辑的。

我想:在即将启动的几大讲座——除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他后来曾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讲座外,也加上冯友兰先生,的确是个好主意。不止是冯先生,老一代清华众大家的学风、学格乃至人品上,也是“八仙过海”各有其特,诸如吴晗、张奚若的“激”,钱伟长、费孝通宽;朱自清的“矜”,闻一多的介;吴宓的“颠”,刘文典的“狂”;王静安的博,梁启超的谦;冯友兰的“圣王合一”,陈寅恪的“天赋自圣”……直至校外诸子如辜鸿铭、林纾、章士钊、梁漱溟、陈垣、郭沫若……,皆可选入品讲咋摸,对学子们(不止是研究院的学子)学风、学格乃至人格建设应该大有裨益。因为开讲座并不意味着只是说好话、树楷模,而是客观、公正、全面地品讲。当年吴宓教授曾创造性的开出《文学与人生》课程,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国学院的课程中如能开此一门课,对陈院长所说“不仅为之‘预流’,而且将能够成为‘主流’”,将起到有益作用。

最后,我想向你报告一件你一直也很关心的事。前不久(今年518日开始),清华联同中华书局举办了一次“梁启超、陈寅恪年谱长编出版座谈会”(会址设在清校园附近的一家宾馆)。据从始到终参加了这次会的一个朋友(他暂时不愿意我公开提到他的名字,他是主张照实读“恪”音最力、理由也最充分的一个学友,曾在我“博客”上发表《陈寅恪“恪”字读音考辩》等文)对我讲,当会上成十、百次提到陈寅恪先生的名字时,照例又是一片“que que”声(可能会议主持者主张这样做的)。但有两个重要与会者是例外,他就是专门请来参加这次会议的99岁的卞僧慧老先生(他是这次专门为之召开会议的《陈寅恪年谱长编》作者)和陪侍他前来与会的他的哲嗣卞学洛先生。可能老先生料到会有这个现象,所以他在书中特意把赵元任先生那条日记收到了书里(见第87~88页)。这位朋友感叹地说,“这个问题一开始(见上世纪20~30年代)的确只是一个文人习惯问题,但现在应该和学风的问题(即包括清华国学院领导在内的有的‘学人’自己也知道此字应该读什么音,但碍于‘情面’或其他原因却故意不这样做)挂钩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你也看过,就在清华开会的那两天,不知是否有针对性,月 日的《中华读书报》突然刊登了一篇题为《恪字读音后面的俗人心里》的短文,把问题提到某种“媚俗”层面上(当然跟着就有人出来“反对”,但“理由”显得苍白无力。)“媚俗”,就是陈寅恪先生平生所极力反对的“曲学阿世”,是一种很不好的学格,不是么?

不往下写了!关于我和L(他因为颇有名气,这次也被邀请参加了会议)为此事发生争吵的事你也知道了。这封信的问题就扯到这里。顺候

俪祺                                                            延复  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