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中国曾经掀起一场关于“男子汉缺失”的讨论。那时候中国影视屏幕上，男明星流行的是唐国强、达式常，所谓“奶油小生”，看得大家腻了，开始怀念男子汉了。用来比对的也是明星，只不过是外国的，日本的高仓健，法国的阿兰•德隆，美国的史泰龙，当然同时也挖掘出中国的几个男演员，比如杨在葆、许还山。那时候我年轻，也热衷于讨论这个问题，动辙就高仓健、史泰龙，特别是在我喜欢的女子面前。可是人家却清醒，回答：“他们不过是戏子！”
    确实，他们是戏子，他们是“表演”出了男子汉气质。男子汉其实分为两种，一种是表现型的，比如戏子，乃至那些很招人眼球的所谓英雄好汉。也许他们卸了妆，或者回到他们私人的空间里，或者遇到真正的挑战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另一种是实质型的，他们中间很多人的外表，甚至没有达到作为男人的基本要求，比如个子不够高，身体不够强壮，神态也不英武，既不帅也不酷，但是他们却默默地、持久地，或者在关键时刻撑起一片天。
    我们当然认为，后一种人，才是真实的男子汉。但其实也未必，假的未必就不能成为真的。即便是戏子，对社会也确实有示范作用，从而也有了实质性的作用。比如我，就是在热衷于高仓健等戏子的那些时候，确实有了男子汉意识了。我想那时代中国社会也是如此。文艺人物的作用，确实不可小觑，他们在虚幻的世界里创造了真实，而且是众所周知的真实。所以某种意义上说，文艺救世也不是不可能。文艺一旦成为信仰，成了精神支柱，就能起到真实所不能起到的作用。
    作家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戏子，他是在纸上演戏。比如海明威，就演出了极为成功的“硬汉”戏。这个几乎霸占了“硬汉”一词的作家，有太多传奇被传诵。据说他5岁时就独自降服过一匹脱缰的马，还据说，他跟电影女星梅•马什订过婚，那时候海明威可不是后来的海明威，而梅•马什则已经是蜚声影坛。但这些消息都是他自己传出来了，事实上，他只是在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中见到过梅•马什。这谎可撒得够大胆的了，海明威不愧为优秀的小说家，还编造有细节，比如说花了150美元买来订婚戒指。
    所以把海明威看成“硬汉”，更多的是他常写到拳击。我最初看到的那本海明威小说集，封面就是拳击的速写。很多作家弱不禁风，这个作家居然如此英勇，给我非常大的冲击。据说，他确实是个职业职业拳击手，他曾经是芝加哥职业拳击手，有一次他鼻子被打破了，但仍能继续还击。但是很不幸，这也是他自己吹出来的。
    但是他确实参加过战争。战争，总是让男人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所以他总是喜欢谈论他在战争中的表现。大部分参加过战争的人，在回忆的时候总是或多或少地撒些谎，这可以理解。既然人家拿生命危险作为代价了，吹吹也无妨。可是海明威这个谎未免撒得太大了。比如关于他在意大利的经历，他说他报名参军，因为视力不佳而没有被录用。可是在档案里，人们却没有找到有关的资料。实际上，他只是一个非战斗人员。在许多场合，包括接受报纸的采访，他都说自己在意大利第69步兵团服役，还参加过三次重大战役。他还说了，第一次，他是指挥了一个连，后来就指挥一个营，那时他仅19岁。他还说他在格拉帕峰指挥阿尔迪蒂团的一次冲锋时，身负重伤。他确实受过伤，但是在受伤的原因上他又撒了谎。他编造了一个故事，说他的阴囊被子弹射中，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为此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睾丸搁在垫子上。
    其实，他只是个战地记者。当然，他后来还成了个作家，而且是有名气的，还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幸运。所有的评奖都是瞎评，作为优秀的小说家，海明威心理应该是清楚的。也恰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才优秀。从他当战地记者时代，他就没有昏慵到觉得自己所向披靡的地步，于是他感觉到了跟同行马修斯的差距。他妒忌马修斯。他认定了这是自己的对手。感觉有对手的人，是有自知之明的。感觉有对手，就必然采取行动。在一封写给家人的信中，他编造了一套关于自己在特鲁埃尔前线的谎话：“把有关战斗的报道头一个发到纽约，这比马修斯还早了10个小时。回来后，与步兵一起投入了总攻，跟随一个爆破连和三个步兵团一块进了城，发了这条消息。返回后，要将最精彩的争夺战的战况整理好，用电报发出去……”
    男人最爱吹嘘的，莫过于性爱了。女人在一起，喜欢骂自己的男人；男人在一起，喜欢吹自己跟别的女人。这点上，无论“文男人”还是“武男人”，概莫能外，海明威当然也是。在他那些意大利传闻中，有一则最为人喜爱，被人反复提起。据说在西西里，有一个饭店老板娘爱上了海明威，竟然把他的衣服藏了起来，将他作为性囚犯，他于是被迫跟她厮守了一星期。他还告诉人家这么一件事：在完成了《太阳照样升起》时，他和一个女郎上了床，不料他的妻子突然返回，于是他只得将那个女郎从屋顶送出去。这其实也是他的杜撰。
    有意思的是，男人总是杜撰自己风流与有能，甚至不惜把自己装扮成流氓无赖。这样，即便会遭到人们的恶评，但毕竟成了强者了。这其实恰是弱者才干的事。这在海明威身上也不幸成了事实——令人跌眼镜的是，海明威有没有偷情的能力，都值得怀疑。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吹嘘自己用做三次爱来庆贺，他的妻子这样爆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好了！”
    这个在男女关系上遭到非议的男人，其被骂的证据，居然是他自己伪造的。他的第三位妻子玛莎•盖尔霍恩甚至说他是“自闵希豪生以来最大的说谎家”。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不朽》里，也把海明威写成了无能者，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歌德。这遭到了不少人的非议，认为昆德拉不道德，品行有问题。但我想到的却是，也许不关品行什么事呢，也许，昆德拉所以这么做，恰恰是要掩盖自己同样的缺陷。因为有缺，所以嘲笑别人；因为无能，所以逞能；因为要掩盖，所以宁可冒“无德”之大不韪。只不过，昆德拉与海明威一样，都是优秀的作家，也就是说，都是高超的职业撒谎者。所以他能够瞒天过海。作家的讽刺的话，常常是应该正着看的。
    但是我们大可不必纠缠于撒谎的是非。撒谎并不是完全不可以，假如它“做大”了——这令人想起那句“谎言讲上一百遍就是真理”。当然我们可以不这么说，而是，假如它真的创造了一个世界，比真实的世界更有影响的世界。比如海明威，他用他的谎言，给了美国人，不止，给了全世界树立了“硬汉”的形象，我们在谎言之上也已经树立了坚强的品格，又为什么要去寻找真相？假如鸡蛋有营养，又为什么要去追究母鸡是什么样？
    只是，海明威自己却被这种虚幻的真实套牢了。人家可以把虚假作为真实，从而陶醉；而在他，假的仍然是假的，他只能在高空舞蹈，在众目睽睽之中煎烤。最后他只能把自己毁灭了，也成就了一个“硬汉”的结局了，人们说：只有勇敢才能做到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