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礼平就敲响了我的门:起来了吗?他在门外喊到。起来了,我说。
我是一个守信用的人,说好了今天早起,我是不会耽误的。就在昨天,礼平突然来敲门,我有些意外,这种状况似乎好几天没发生了。几天前,我与礼平发生了激烈地争执,我的言辞亦高昂激烈了起来,结果礼平的脸色骤变,将桌上的碗筷一推,扬长而去,而我,仍在愤愤中。
事后我在反省我的工作方式,事后我在思索礼平之所以如此的缘由,我的潜在目的是想将漂流“在外”二十年的礼平重新拖回到文学队伍中,而我忘了他可能承受的我的“激烈”。我是希望我的这位当年的“精神引领者”仍能一如既往的引领着我,而不是由我来强势“引领”。从那天起他就不再和蔼,不再与我“嘿嘿”,板着脸,一阵风似的从我面前刮过,脸色铁青。
可是他确在敲我的门,在门外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开了门,见到了一张因兴奋面涨红的脸,胡德平胡大哥让我们去聊聊,怎么样?约了明天,我们去吗?
这又是一个意外,我问他想找我们聊什么?
我们正在进行的创作,他很关心,想聊聊。
当然,我说,我想见见胡大哥。
礼平经常向我说起胡大哥,一说起他礼平一脸的敬重:这个老大哥太没有架子了,人家也是一个高官,可是没架子。
礼平是在朋友的推荐下,被胡大哥闻知后召见的,因为他想知道礼平所研究的屈原。那天胡大哥看到我很热情,让我坐下,礼平说,然后谦虚地问,这个《九歌》能让先念一遍吗?礼平当时心里微惊,心里掠过一丝感动。他知道胡大哥是北大历史系的高才生,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他们那天由礼平详细地讲解了《九歌》,后来胡大哥又来电,要与礼平聊《离骚》。
事后礼平说,如果再熟悉一点,我要提出一个恳求,瞻仰一下耀邦总书记的故居,我要鞠个躬,这是我的一个小小的心愿。
我们早餐后就出发了,没想到一路上并不太堵,很快就到了北京的那条著名的街道。时间还早,我们在一条胡同里停好了车,沿着街道散着步。这条街道路人稀少,匆匆驶过的车辆亦显安静,气氛有些特别,马路对面有一个庄严的大门,有士兵持枪站立。礼平说这是中南海的西门,你看,他说,除了武警站岗,那个穿便服的人是身手不凡的便衣,多像当年戴笠手下的便衣。说完,礼平笑了。
礼平给韩军打了一个电话,他是胡大哥的朋友。礼平能与胡大哥结缘亦是由韩军从中牵线的。我们准点进了一个紧闭的靠马路边的铁门,穿过一个宽敞的空场,拐进了一个貌似四合院的房子,最后入了一个平房。一屋子的书,大多是精装,而且大多数是历史书籍,其中亦中小说。屋子正中是一张圆桌,桌上摆着几个盛了水果的盘子,四周围着四把普通的椅子,我们坐下了。没一会儿,胡大哥出现了,一脸快乐的表情,乐呵呵的,安详、谦和,给大家热情地打着招呼,礼平起身指着我说,这个人一会儿向大哥介绍,是个人物。胡大哥看了我一眼,目光让我感到亲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感,真觉得面对的是一个并不陌生且熟悉的老大哥呢。这让我感到了惊讶。我们似乎迅速地就进入了正题,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客套,一切都是那么的舒服和自然。
胡大哥先开口了,他说他过去是在部里负责的经济方面的事,主要与企业家打交道:我也不懂经济,现在退下来了,我就想搞点文化工作,这也是耀邦的愿望。他告诉我们,他们最近发掘整理了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亲笔撰写的昆曲《琵琶记》,叙述的是王昭君的故事,其中涉及一个古代的著名人物曹操。胡大哥说,曹寅高度赞赏曹操,认为他有雄才大略。清代的帝王们都喜欢赞颂关公的忠义,但曹寅却在赞美曹操,这是有意思的。
我孤陋寡闻,我说,我一直只以为曹寅是一清朝的高官,江南织造,却不知他还是一舞文弄墨的大才子。胡大哥只是笑,他说这台昆曲已经排练出来了,十月十一号在中山公园剧场演出。礼平,我给你十张票,你可以叫你喜欢文化的朋友来看。礼平与我大喜。
接着我们聊起了历史人物曹操,胡大哥让我说说对这个人物的看法,我做了一个简略的陈述,说到了我理解中的他晚年的悲情,我说这是中国历史上杰出人物必然会遭遇到的悲情。胡大哥沉默的点了点头,神情是赞许的。礼平说,我认为这个人的一生是惆怅的。我说太对了,我还认为当他暮年时对人世感到了苍茫。
我还谈到对耀邦伯伯的看法,我说在我的印象中,当代中国的领袖人物中,惟耀邦是真性情的,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他,但从影像上能强烈得感受到这一点。胡大哥欣喜地望着我,转头对韩军说,韩军,你是与耀邦见面最多的,谈得时间最长的人,他经常与你当面交流,你是最了解耀邦的,他还给你写过信。韩军点头,有些动容,看得出他很激动。我是看着耀邦从位子上退下来后,一直在看马列的书,心里难过,韩军突然激动了起来,说,声音亦变得高亢激昂,在那些书里能找出答案吗?我心里很难过。
韩军,你与耀邦这么近呵?我们这些老同学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礼平高叫一声。韩军沉静地看着礼平,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礼平,我借你看海德格尔的书,你居然看不下去,你的思想只停留在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上,我就知道你是不学习的人了。海德格尔思想太重要了。
我说关于这一点,我也常与礼平谈到,不能让自己仅只停留在马列上,还要向前走,要知道后来的智者与哲人还说过一些什么。礼平说,当年我看过哲学家罗素说过的一句话,对我影响深刻,他说,各个学科有自身的使命,当从事科学研究时,是不能顾忌道德的,否则他会做不好。我当即质问,当爱因斯坦从事他的物理学研究时,是不可能想到原子弹会对威胁人类的生命,否则我相信他会放弃这一研究的,没错,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圣经上的这句话没啥错,但这是一个学科范畴问题,但当科学的成果侵害了人类的自身利益时,就必然涉及到了道德问题,这是无庸置疑的。胡大哥点了点,对,他说。
我又说海德格尔的哲学理念中有两个概念很有意思:去蔽与敞开,韩军说还有他说的我们居住的语言故乡。我说对,所谓诗意的栖居,而语言,在海氏看来是我们认识的源头,是我们思想与意识的出发地,因为语言是先于我们而存在,当我们一旦降生于世,那些先在的语言,以及每个语言的单词中的语义已然被确定了的,所以语言是我们栖居的故乡。
胡大哥反复说到了耀邦伯伯的一个思想,我记不清原话了,只记得大概,他说耀邦生前反复对他说,我们不是要为历史上的某个人物,某种思想而亦步亦趋,而是要为了我们的崇高事业负责,只有事业是高于一切的。
我听了心里一热,耀邦伯伯在我看来是一真正的伟大,中国当代史中的第二次伟大的革命就是在他的领导下斩荆披棘、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实现了中国历史的一次伟大的历史转折,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可在他老人家的心里又隐忍了多少的委屈与甘苦?
胡大哥最后说,今天我们聊得太高兴了,可惜我要到外地开一个会,马上要去机场,本来我们这附近有一家餐厅,我们可以一块吃一个饭的,下次吧,下次你们一定还要来。
韩军说,胡大哥,礼平有一个愿望,想看一下耀邦的故居。
好吧,胡大哥说,说着步出了门,带我们去了旁边的一排房中。我们进了一个小型会议厅的房间,在房间的正中,耀邦伯伯的遗像放置在墙面的正中央,下面的案台上放置着鲜花。胡叔叔正从遗像上向我们发出爽朗慈祥的微笑。
胡大哥说,来,我领着,我们鞠躬。不知为什么,我忽然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有些哽咽,这才发现,我竟是那么的怀念胡伯伯,怀念他主持下的八十年代,还有胡伯伯的爽朗、真诚与刚直不阿。我说胡伯伯,我们会永远怀念您!
我们鞠了三鞠躬。胡大哥又引领着我们走出这间屋子,他说,我领了许多人来看耀邦,但我看得出,你们是真诚的。
胡大哥一直送我们来到停车场,微笑地与我们挥手告别。礼平感慨地说,胡大哥真是一个好人!是啊,我说,没有一点官腔,一点架子,让人感到亲切。
阳光酷烈了起来,炽热得有些耀眼,我们融入了车流中,马路上车水马龙,来去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