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灰姑娘”的困境


现代“灰姑娘”的困境
         
刘剑梅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此母题中,最流行的模式莫过于“灰姑娘”神话故事。到了物质主义称霸的二十一世纪,这一神话故事中的灰姑娘仍旧是灰姑娘,只不过白马王子已经变成了“富二代”。在大量的韩剧和大陆及港台流行偶像剧中,我们可以发现除了历史情境或日常生活的场景有些变化,(例如从二角恋变成了三角恋、多角恋,)但无论怎样演变,大多都离不开灰姑娘出嫁富第豪门这一基本模式。“灰姑娘”的故事很美,普通人皆向往之也可以理解,然而一旦成为人生模式,只能引导现代女性去认同“做得好不如嫁得好”的变态观念,把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全都押在“富第豪门”里,而女性的主体性则随之消亡,“灰姑娘”就变成女性主体“灰烬”了。
    许多十九世纪的西方小说好像也都离不开灰姑娘神话的主题。比如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实际上也是这一模式的延伸,但是女主人公伊丽莎白•贝纳特是个思想独立的女性,她非常自信,也很会思考,内心世界是丰富的,并不是因为达西很富有而爱上他,而是在承认了自己的偏见,真正认识到达西的可爱之处才爱上了他。在简•奥斯丁生活的时代,女性还没有事业,如果想完全独立,唯一的出路就是做有钱人家里的家庭教师,但仍被人瞧不起,所以大部分女性只有通过婚姻才能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尽管如此,女作家简•奥斯丁依然在狭小的空间里肯定着女性的主体性。
     一九0一年,澳洲的女作家麦尔斯•佛兰克林(Miles Franklin)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我的璀璨事业》(My Brilliant Career)。这部小说于一九七九年被著名的女性导演姬莲•阿姆斯壮(Gillian Armstrong)搬上了屏幕,成了一部女性主义的电影经典作品。有时候,我真是不能不感慨西方的女性主义传统要比中国的深厚得多,早在二十世纪初就有这样的解构“灰姑娘神话”的作品出现。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西布拉(Syballa)是一个比较叛逆的年轻女性,从小就热爱艺术和文学,对自己的事业有着美好的憧憬,希望通过自己的才能来认识世界和表现世界。她的家境并不富裕,经营农场的父亲负债累累,后来母亲把她送到外婆家,试图给她提供一些上层社会妇女所需的礼仪教育,想把“假小子”的她改造得更为女性化一些,这样才有可能嫁给社会地位显赫一些的人家,也可让她日后的生活一帆风顺。可是,西布拉一如既往,仍像一匹野马在大自然里奔驰,不愿受任何约束,让她的家人非常失望。没想到,“白马王子”突然出现了,富家子弟哈利(Harry)竟然爱上了她,而她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位风度翩翩的多情男子。然而,让崇拜韩剧和港台偶像剧的观众大跌眼镜的是,西布拉居然拒绝了这位富家公子的求婚,理由是她不想“在找到自己之前,迷失在别人的生活里”,她还想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独自开辟一番事业。为了这一文学理想,她付出了代价,不得不在艰难孤寂的环境中做一个女教师,替父亲还债。即使两年后哈利又来求婚,她还是坚持自己的事业追求,放弃了进入富门高第的机会,继续做文学梦。这部作品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婚嫁重要,还是事业重要?是物质重要,还是心灵重要?女主人公西布拉虽然也曾沉浸于爱情中,却更爱心灵的事业。她自己的母亲曾为爱情出嫁,但婚后却陷入生育和抚养孩子以及帮助丈夫管理农场的繁重而单调的日常劳作中,从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了典型的黄脸婆;她的姑姑也曾为爱情而出嫁富门,但不幸的是丈夫后来却爱上了别的女人,她只好含着羞耻返回娘家,过着让人看不起的生活,并把人生失败的理由归咎于自身。从家中长辈女性的人生经验中,布拉西清醒地看到了婚姻生活中并不浪漫的一面,深怕出嫁富门后会沦为丈夫的附属品,也深怕过早地被琐碎的家庭生活所淹没而没有自己,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文学才能,她居然宁肯选择物质贫乏的生活,继续走自己的心灵之路。
     像《我的璀璨事业》这样女性主义意识如此强烈的电影,在西方很受肯定,我们在美国女作家路易莎•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于1868年发表的小说《小妇人》中所塑造的自立自强的女作家乔(Jo)身上也能看到西布拉的影子。可是类似这样的主题如果放到后现代中国的语境里,可能只能被嘲讽。“这哪是什么灰姑娘,简直是疯姑娘,傻姑娘,蠢姑娘,梦幻姑娘。” 不入豪门富贵门,偏守寒门孤独门,这就变成了当下常被嘲讽的“剩女”:活该她们去过穷兮兮冷兮兮的“剩女”的生活——这样的女子,在世俗的眼里,属于病姑娘。可是我却要为疯姑娘病姑娘叫好,为西布拉喝彩,为她内心的自我守护唱赞歌。其实,三十年代的“新女性”以及后来的革命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中也不乏这样的角色,只不过,像林道静式的新女性放弃安逸的生活而选择伟大的理想,走入社会后,却仍旧被政治意识所左右而失去女性的主体性情,不像布拉西这样,把自己的创造力看得如此神圣,在文学创作中寻找到真正的自我。
    婚嫁和事业,并非注定是“你死我活”,绝对对立。但也确实常常产生冲突与困境,尤其是对于女性。在此困境中,孰先孰后,孰重孰轻?聪明的灰姑娘能否找到一个灰色地带的平衡点?倘若能,那自然是“很幸福”的了;倘若不能,那我主张,还是要“掊物质,张灵明”(鲁迅语),高举心灵的旗帜,守住独自支撑的那点微弱的灵光。
                                                  二0一0年十月于马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