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随笔·凤歌背后看楚狂


(本文已发表于《解放日报》2010-12-27)

凤歌背后看楚狂

 

 

    两千五百年前,楚狂人接舆路遇孔子而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听毕凤歌,赶紧下车,意欲上前与歌者攀谈数句,切磋一番。楚狂人接舆却并不待见他,扬长而去。

  楚狂人接舆看透了当时的政治黑暗和世道凌夷,他认为孔夫子周游列国,不辞劳顿,不畏艰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不识时务,太过迂腐和偏执,让他笑喷。他以怜悯的语调称孔子为“衰凤”,说,算了吧,算了吧,现在的执政者都不可救药了,你又何必弄得一身臭汗,两眼晕黑?从前犯傻就算了,现在醒悟也不迟。孔子身在困境,内心寂寞如沙,遇此高人而未能接谈,想必惆怅万分吧。

  孔子曾自诫:“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他言行相违,不能于乱世毅然抽身而退,一味地执著进取,围于匡而厄于陈、蔡之间,好多回被折腾得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方面,他非常清醒,将天下事看得通透如玉,教导弟子如何为人,如何处世;另一方面,他真有点逆势而动,天下大道已坏,无道已久,他还想用仁义道德去加以匡救,心有余而力不足,终告束手而无可奈何。

  乍看起来,楚人接舆比鲁人孔丘清醒不止一百倍。他是逍遥自得的狂人──这里所说的“狂”并非真狂,而是佯狂,即任性恣意,有所不为──完全不与统治者合作,丝毫不沾现实政治的腥膻,只体现出知识分子消极的单面功能:抗拒现实,逃避现实。他缺乏批判现实的责任心和改革现状的使命感。试想,孔子这样的人多了,即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乱世仍旧是乱世,但社会良心犹在;接舆这样的人多了,对黑暗的现实冷眼旁观,只偶尔发发牢骚,于世道人心又何能救济分毫?其所谓之“狂”,仍是顺民的狂和逸民的狂,用来明哲保身,确实绰绰有余,对社会则殊少裨益。

  近代楚人中的英杰都是救天下之大溺的济世者。自曾国藩开始,数得出的名字灿若繁星,他们撑持着百年风雨中摇摇欲坠、颓然欲毁的旧时家国,使之度尽劫波。这些“凤”又岂是衰凤?于乱世退隐田园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情,于乱世有所担当则非人中之龙人中之凤不能为之。在这一点上,我很难与同接舆的“清醒”。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是李白失意后写的诗句。他发此喟叹,不足为奇,但真要做到接舆那样遗世而独立,保持精神的涓洁,达于另一个极致,也远非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毕竟彻底的不合作就意味着穷困潦倒,终生与荣华富贵绝缘。

    乱世多的是趁火打劫的高人,多的是浑水摸鱼的好手,多的是杀鸡取卵的强梁,唯有孔丘和接舆这样不识时务的“执迷者”代表良知的两端:孔丘是入世的,是进取的,是合作的,他要兼济天下,解君忧,苏民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愿景很大,实现的几率自然是小之又小;接舆是出世的,是退避的,是不合作的,他独善其身,以保全自我为第一要义,君王不得臣,诸侯不得友,不求有功于世,但求无愧于心,这个愿景要低得多,实现的可能性自然要比前者高出数百上千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凡夫俗子岂能抛开“势利”二字去理解孔丘的政治哲学和道德理想,都认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瘾(官瘾)君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却九牛莫挽,百马难回。被冷落被笑骂被驱逐被困辱的次数太多了,一声叹息终于从孔夫子的肺腑深处迸发:“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孔丘是不是百代宗师?他所标举的仁义道德是否具备恒久的普世价值?这篇短文不可能深入讨论。但他固执不舍的道义感、使命感和悲悯心,以及为此所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都是笔者素所敬佩的。

    在乱世,但凡有点见识有点本事的人都会豁出去捞一票,十有八九还会不择手段,楚狂人接舆不肯帮忙,更不肯帮凶,与那些为虎作伥之辈、助纣为虐之徒大异其趣,如此看来,他的不合作态度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然而与鲁君子孔丘相比,楚狂人接舆缺乏担当,无所施救,仿佛灯烛与日月之别,二者境界悬殊,很难等量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