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海深的故国情怀
——何铭思文集《家国情怀》序
新世纪之初,我又多了一位很特别的忘年之交,这就是何铭思先生。
一
二○○○年秋天,我因客座香港城市大学,便借南方的“地利”第一次回到阔别十一年的故国,并到广州中山大学作了一次关于《红楼梦》的演讲。就在此次旅行中,何铭思先生通过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何博传兄邀请我到南沙去看看。早就听说霍英东先生正在那里“开天辟地”,并已建造起科学展览馆、图书馆、文化街和国际会议中心。抱着好奇心,我果然来到了南沙,果然见到了霍英东先生与他的基金会负责人何铭思先生。何先生给我第一印象极好:亲切、平实、谦和,很有文化情怀。他亲自当导游,带我观赏了南沙的海岸风光和每一座刚刚“崛起”的楼台馆阁。
那天最难忘的是在一座小山坡的看台上,何先生如数家珍地讲述我国近代史,讲述珠江三角洲发展史,讲述南沙创业史,讲到最后,他说:“改写中国历史的鸦片战争,就在这里(南沙的虎门)发生。英国人知道南沙重要,难道我们中国人就不知道?南沙位于珠三角的中心,完全可以成为连接香港和沟通广州、深圳、珠海、江门、中山、东莞、顺德等大中城市的交通轴心。”听了何先生的解说,我才明白,南沙是他和霍英东先生的一个大梦,一个创世纪式的梦。这个雄健的梦,包含着一个与殖民者英国人、葡萄牙人较量的潜在抱负:葡萄牙人用了四百多年时间创建了澳门,英国人用一百五十年创建了香港,中国人要用短得多的时间创造一个与前两者对峙的海滨城市,我回应何先生说:“近年来,我已告别‘理想社会’,断定那是乌托邦,但不反对‘社会理想’,不反对做梦,人总该有点精神,总该做点梦。”
二
然而,更为宝贵的是,何铭思先生虽做梦,却不生活在梦幻之中。他脚踏实地,为实现这个梦而倾其全力。只要阅读何铭思先生所有的讲话和文字,就会发现,何先生的人生特点是脚踏实地,口里最积极、最常用的话语是“做实事”。他面对的现实的南沙,是淤泥堆积的南沙,是布满烂石的南沙,是被称为“病猫”、“番禺的西伯利亚”的南沙,自然条件的极其恶劣还好对付,而人为的阻挠、拆台、“对着干”,却使他们的工程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家国情怀》这部集子最有代表性的文章之一《梁柏楠的南沙发迹和霍英东开发南沙的艰难》,写的正是他没有被人为的腐败势力听击倒的艰辛历程。这一历程让人惊心动魄,让人知道在中国要为中国人做点好事、做点实事是多么困难。一面是精卫填海般地投入全部生命,一面则是借着各种名义吮吸创业者的心血;—面是拼命硬干,一面是巧取豪夺,从一九九○到二○○○年,整整十年,何铭思先生从七十岁走向八十岁,投入三十多亿人民币于海滩之中,这是人们知道的;但投入多少心力,则只有天父地母和他自己才明白。楼阁是“崛起”了,但头发也花白了,所有的实干家都是这样的命运,为崇高的目标鞠躬尽瘁,直到生命耗尽。
何铭思先生作为霍英东先生的知己,以及和霍先生—起草创南沙的业绩,更坚定了我曾发表的见解:评价历史人物,尤其是评价中国近代的历史人物,其一是要侧重看其行为语言,而不是看其文字语言和口头宣言;其二是要看其做了哪些实事,即为中华民族和整个人类世界的进步做了哪些实际贡献,而不是看其党派归属和意识形态立场。中国近代史是豪雨雄风与血雨腥风并置交加的历史,尽管错综复杂,但其风云人物却只有两大类:一类是当皇帝的(包括各种形式的大小皇帝),一类是做实事的。我们自然应当钦佩做实事的。无论是宫廷中人还是宫廷外人,无论是革命党人还是改良派人,无论是党派中人还是党派外人,无论是共产党人还是国民党人,其中都有一些卓越者在为中国的进步默默挥洒心血。不管是在哪个层面(经济、政治、文化、科学技术等)做了实事,我们都应当铭记他们的功勋,排除党派偏见而给予衷心的敬意。树立起做实事的价值尺度,历史才有公平,中华民族才有灵魂的健康。与此相关,才不会老是重复讲空话、讲大话的恶习,也才不会再犯虚妄冒进的精神狂躁病和自我膨胀的精神浮肿病。
三
何先生有一个南沙情结,还有—个粤北情结。我在前一个情节中认识了事业中的何铭思,又从后一个情结中认识了性情中的何铭思。尽管两者其实都有事业与情意,但后者更让我了解何铭思先生的精神本体:这是一个赤子,一个特别讲情义的人,一个身在富豪圈中、心在穷苦兄弟群里的人,一个懂得财富的意义在于财富之外的人,一个公德心与私德心兼备并行的人。
从南沙回来之后,我在香港还工作了整整两年。这段时间,我和何铭思先生一起多次饮茶聊天,这才发现何先生口中最常说的概念是“粤北”。可以听出,他日夜牵挂的是这一片土地与人民。粤北是有名的穷地方,当年何先生在那里战斗过,几乎奉献出整个青年时代,而且,那里至今还埋着他的战友的尸骨。一九四○年日本占领广州,共产党抗日游击队在惠阳、东莞、宝安一带活动,何铭思先生怀着一腔热血,去了流浮山,离开香港,偷渡日军的封锁线,返回内地参加了王作尧(后任东江纵队副司令员)领导的抗日游击队,开始了一段穿越枪林弹雨的生涯。一九四二年,他到韶关被组织安排在“七政大”宣传队,从事革命文工。一九四六年夏秋,东江纵队北撤时,他又被留在粤北,在极其艰险的条件下,转战九连山、北山、梅岭和翁江、北江西岸。广州解放前夕,他以粤赣湘边纵队主力第六团营教导员身份,率队伍先行南下,接应进广州城的解放军大部队。这段生命历程,对于何先生,当然是刻骨铭心的。数十年岁月的激流无法冲走他的记忆,更无法冲淡其年轻战友的血痕。然而,何铭思先生从未和我讲述过这段“光荣”历史,只是叨念着粤北至今仍然十分贫穷。
四
今年四月底,我再次到中山大学讲演(讲题为“从卡夫卡到高行健”),讲后便直奔粤北,目的也十分明确,一是去拜谒南华寺的慧能“真身”,二是去看看何先生的战友碑石和他的铭源基金会资助的各类学校。可惜时间太紧迫,我们只参观了韶关学院医学院、风度中学及韶关大学的生物工程系,至于散落在粤、赣、湘边境贫穷地带的四十多所希望小学,那是最有意思的,可惜没有时间去看了。基金会在这里投入七千多万人民币,这些投入是“兼济天下”,又是缅怀战友和成全战友让家园翻身的心愿。那天参观后,读了何先生一首赠与战友的《把青春留下来》的诗:“……五十多年不见了/我已经白发苍苍/你们青春依旧/依然是五十多年前的样子/是大地把你们的青春/永远留下来。”一位朋友问我观感,我说,共产党人里面竟也有如此讲情义的人,何铭思先生在南沙做着梦,在粤北也做着梦,这是把战友的青春笑貌永远留在人间大地的梦,类似《红楼梦》之梦,这部小说做的正是秋花不要凋谢(《葬花吟》),诗意少女不要出嫁、不要死亡而长留青春美貌的梦。何先生当年参加的抗日游击队有个风度大队,他捐助建设的中学命名为风度中学,也是期待故国的山川原野能留下当年的那一份战士风度和志士梦想。拥有巨大财富支配权的何先生,其价值观是:唯有那些造福于人民的青春生命才是最昂贵的永恒财富。
五
何铭思先生是个幸福的人,这种幸福不是他有钱,而是他有情,而且情牵故国山河;是他有心,而且心系社会底层;是他有灵魂,而且让灵魂的亮光给自己照出一条正路,不是挥霍无度、吃喝嫖赌的路,而是忠于走向生活的初衷——为人民谋求幸福的路。一位粤北诗人欧运通这样抒写何先生:“……价值不是拥有/而是做了些什么/任那些最平常的/与你不相识/贪婪的孩子们/无助的孩子们/求知的孩子们/心里刻些由衷的文字/当然/你不在乎/碑文什么的铭记……”“你就这么做着/在耄耋之年/圆着少年的梦/半个世纪前/你打着枪捏着笔/餐风雨宿日月/走南北闯山关/搁倒一个一个强霸/撕破一个一个罪恶/不就是为了/那叫理想的东西/能在你游击过的乡村里/灿然些美丽些么。”
抗战胜利,何铭思先生回港入读达德学院。一九四七年,他第二次离开香港投奔内地,和其他许多热血沸腾的革命青年一样,被一种“主义”所召唤,卷入战争,投身革命大潮,其实当时只有一个非常纯朴的动机,一个非常质朴的“理想”,这就是让国家富强,让人民幸福,六七十年过去了,经过大时代风风雨雨的洗练,他们虽然也有曲折,但获得成功与成就,有些人甚至很有名声与地位了。这些有成就的人,有的被权力所腐蚀,有的被财富所腐蚀,有的被色欲所腐蚀,离原初投身壮丽生活的那种赤子情怀愈来愈远。人是会变的,这些人的变化并不奇怪。但是,也有一些人,他们没有变,依然守持着原来的那一腔热血,他们最有条件享受,最有条件骄奢淫逸,但他们偏偏有所不为,偏偏守住那份原始的质朴和那份山高海深的战友情谊,偏偏不忘那些同甘共苦的兄弟和那片长满山茶花与铁蒺藜的土地。何铭思先生就是后一种人。可惜当今这种人太少。然而,唯其稀少,才格外宝贵。
老子在《道德经》里呼唤人们应当“复归于朴”,何先生正是一个不断向朴回归、向生活之初回归的改革家与事业家。这个“朴”,既是指简朴的生活,又是指质朴的内心。何先生的可贵之处是二者兼有,从而自立一种高洁、高尚的人格,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做人之难,最难的是在有了权力、地位、名声、财富之后仍然保持着质朴的心性。生命的诗意正是来自超越常人价值观念而保持人的本真状态。何先生的“粤北”情结,便是“朴”的一种象征。心里有南沙,还必须有粤北这一南一北、一海一山相加,生命才是完整的。粤北诗人桂漠标在赠与何先生的诗(《北山花生》)中表达一种情意:“真想编一段新的传说”。这大约是“复归于朴”的美好传说。在欲望燃烧的时代,这种传说带有如何做人——如何做好一个人的许多提示。正是这种关于生命走向的提示,使我获得非同一般的教益,也使何铭思先生的《家国情怀》这部文集获得其他书籍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
二○○五年十二月